暗许(5)

女孩子们纷纷表示羡慕,但是这羡慕里面更多的是同情,因为她们知道无论自己的父母有多么荒唐可恶,她们也总好过可怜的明月。

明月仍是蹲在那里,下巴搁在膝盖上,垂着眼睛,心想自己撒了一个谎,但是这也总比她把真正的生活告诉别人更让她好受一些。

3.

那一年的初雪是十一月中旬下的。明月吃了早点去上学,出门就滑了一跤。雪下面是前一宿的冰,冻得结结实实的,又硬,她侧着歪下去,右半边身子挨在地上,显玚把她扶起来,拍打拍打肩膀上面的雪:“别骑车子了,让司机送你去,啊。”王府里面置了第二辆黑色的英国轿车,宽大气派,气势压人。明月摇头:“我不,我走着去也不远。”说完就用围脖把自己的脸和脖子裹严实了,只露出一双眼睛,显玚看得直发笑,“切”一声随便她了。明月顶着北风出门上学,显玚回自己的书房里面烤火,一边看天津的外国银行给他邮寄来的投资收益的报表,他晚上还有客,饭局定在中街里边的鹿岛饭庄。

明月到了学校,管总务的老师开了仓库的门,正给学生们发铁锹和扫帚准备除雪呢。人群之中最明显的是刘南一,身上穿着件鲜红色的毛料大衣,八片瓦的剪裁,腰身收得很细,是时髦稀奇的款式,明月领了铁锹就去拍拍南一的肩膀:“哎,这么好看!”

南一正跟人说话,回头见是明月,笑嘻嘻地说:“我姐从上海回来给我带的,好看吗?”

“嗯。”明月诚心实意地点头,“好看,就像画报上面的一样。”

南一的姐姐叫东一,被父母送去了上海念大学。据南一讲,东一的书其实念得不怎么样,学的是英文专业,但是跟外国人说话的时候,恨不得手脚一起上来比画帮忙的样子,南一没少笑话她姐姐。不过,东一毕竟是在南方大城市学习洋文的大学生,嘴里满是奇特好听的名词,民主自由科学信仰。南一说,每次东一在饭桌上面说起这个,她妈妈就恨不得用筷子戳她的嘴巴。

她们在校园里面除雪,分给四年二班的任务是教师宿舍楼下的地方。南一是个小马虎,身上穿着漂亮的大衣,却忘记戴手套,干活儿的时候,明月把自己的手套分给她一只。南一一边除雪一边说:“昨天我跟我姐去看电影了。”

“啥片子啊?好看不?”

“《新女性》,可好看了。我真想今天晚上再去看一遍。”南一把没戴手套的那只手凑到嘴边哈哈气,眉梢眼角忽然绽开了一个可爱的、若有所思的笑。

明月看看南一,直起身,也笑着说:“瞧你高兴的,是只有你和你姐姐吗?”

南一是大方诚实的:“不。还有姐姐的同学。有一位蔡先生现在在东北大学念书,他原来是我姐的高中同学。”

明月笑呵呵地、兴趣盎然地听南一讲话。

“蔡先生念书非常好,本来可以去北平念大学的,但因为要照顾年迈的父母亲,不能离家乡太远,所以就留在奉天了。他昨天还带了一个同学来,我姐跟他们两个都认识的。我们起先在茶馆坐了一会儿,然后买了瓜子、山楂糕,还有烤红薯,去了电影院。他们都是谈吐文明、健康向上的人,我……”

明月指着南一冻得发红的鼻子尖:“你,你还想见到那位蔡先生,是吗?你忘了黄蔷薇与佐汉的故事,是吗?哈哈哈……”

南一不仅是鼻子红了,羞怯和懊恼把她的整个脸庞都染红了,她去拽明月露在帽子外面的麻花辫子:“你,你这个坏蛋,你胡说八道,你说谁是黄蔷薇?你才是黄蔷薇呢……”

明月本来嘻嘻哈哈地躲闪着南一,忽然听到这句“你才是黄蔷薇呢”,就仿佛突然被点中了最禁忌的心事,蓦地立在雪堆里面,身体不动了,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像个小虫子被忽然滴落的松脂封成了琥珀。南一吓了一大跳,蹦过去,几个手指在明月眼前晃一晃:“喂,汪明月,汪明月,你怎么了?你怎么忽然变成傻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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