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栗(7)

外人看来,她是乖乖的,简直有点儿傻的小孩儿,被忽然到来的得失吓呆了的小孩儿,没有表情,没有反应,不知悲伤,也不懂感恩。

没人见到她夜里哭。

除了显玚。

他陪着她,用手去擦她源源不断的眼泪,耐心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

“他们为什么把我爹爹葬在这里?”

“人走了,要回故土。”

“我爹爹,他好像不是这里人。”

“他是哪里人?”

“跟我说过,我忘了……你看我多笨,我怎么能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她说话的语气很稳定很平静,如果不去看她,好像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哭泣一样,可是她的眼泪不停地汹涌地流出,流得他都来不及擦。之后很久,他有一天不知道跟谁生气了,把自己卧室的珠帘子狠狠地拽下来,那些玻璃珠子滴滴溜溜地跑了一地,他坐在榻子上发呆,想到的就是她现在这个模样。

天慢慢变了,小皇上带着老王妃们把偌大的紫禁城让出来,自己只占了个小角,各色人等在大位上垂涎转悠又被拉下马来。

老王爷病重,显玚迎娶蒙古王爷的大女儿冲喜。她看着他骑着高头大马,她看见新娘子被人搀扶着踩过火盆,她看着他们的身上都是红色的绫罗绸缎,她听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她终于跟着众人一起跪下去,祝福他们福寿安康,早生贵子,只不过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有悖心愿。

4.

蒙古女子名唤彩珠,高大矫健,脸庞也生得饱满美丽,张嘴一笑,白牙齿整齐发光,是个八字吉祥高贵的姑娘。刚入门的时候,王府上下对她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希望这个新来的媳妇身上的喜气能够冲走老王爷的顽疾,她可以为数代单传的小王爷尽早添上儿女,她甚至可以挽回这个因为王朝的更替而日渐悲伤衰落的家族。

可事情全然不是那样。

到了1925年的秋天,已经做了数载旧王朝小王妃的彩珠在从北戴河回奉天的火车上,一边转动着食指上的黄金戒指,一边回忆着自己刚刚入王府时的情景。

年轻的男子掀开她红色的盖头,带着些好奇,微笑着端详她的模样。她只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可是心中却印下了他漂亮的脸。从此做她丈夫的这个人跟她同岁,最初待她是不错的,同桌吃饭,同床就寝,做了所有做丈夫的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她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呢,又说不出来,心想也许过日子就是如此,王府里的日子也就是如此。

老王爷和福晋还在世,府上还有两位侧福晋,生有四个女儿,在自己的府里仍做格格,等着出嫁,还有表亲家的两位小姐从黑龙江来,寓居于此,除此之外,府上的年轻姑娘就剩下明月了。彩珠见这女孩年纪尚小,面容可爱,穿着洋学堂的制服,每日骑着绿色的自行车上学,她从别人口中知道她的来历,不同的人嘴里有不同的版本,彩珠自己带来的丫鬟木云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转述别人的消息,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个女孩,不仅仅她爹爹曾舍身救了老王爷的命,她从小也是受小王爷照顾的人,现在在府里几乎是被当小姐养的。

彩珠听了这话笑了,对传话的丫鬟说:“小心嘴巴啊,什么话都敢说。别说那姑娘的爹爹本身也是王府的人,替王爷挡枪是职责所在,就算他们一家替王府送了命,这个女孩该是什么身份还是什么身份。”

木云也掩着嘴巴笑了:“是我蠢,您教训的是。”

传闻荒诞,但是也让人心生疑窦,这位贵族少女从小身处的环境、经历的事情告诉她,越是安静规矩的气氛,越是酝酿着匪夷所思的矛盾,越是奢侈华丽的地方就越掩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机。

这不吉祥的感觉是在一个初夏的黄昏被证实的。

彩珠让木云去把下了学的明月小姐请到自己房里,请她尝尝从蒙古带来的好茶点。聊天的时候难免说些女孩子之间的话——爱看什么书和戏,没事儿的时候去哪里玩?学堂里面先生严不严,同学处得愉快不?过两天裁缝来做秋天的衣服,她可有看好什么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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