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栗(6)

还是小贝勒的显玚长她几岁,那时已是个身长玉立的少年,聪明顽皮,玩世不恭。她在他窗外看见这人拿着毛笔,停在白纸前面,慎重庄严,她以为他是在临帖写字或者画丹青,被他招进去了一看,纸上画了个圆壳乌龟。

显玚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明月道:“乌龟。”

“这叫王八符。贴谁谁是大王八。”

“你要贴谁身上去?”

“给我上课的石先生。”

“为啥?”

“烦他。我贴他后背上,再念个小咒,石先生立时变王八。你信不信?然后我就钩着他脖子,切个口喝血,可补身了。”

他描绘出的是个好恐怖的景象,她吓了一跳,把自己的眼给蒙上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人居然说到做到,真把那个王八符不知不觉地贴到石先生后背上了,老头子在王府里面上课请安跟人聊天,转了一整天,后背都背着显玚画的王八符,但是他老人家没有变成王八,倒是显玚自己被气急眼的老王爷罚跪整整一天一宿。他不吃不喝,最后嘴角都干裂了,还跟明月挤着眉毛笑,一笑,干裂的嘴唇就流血,难看死了。

这人不知悔改,到底把石先生气得伤身称病,换了别人。换先生的当日,他为了庆祝,用毛笔给明月白白净净的小脸上画了一副眼镜。他画的过程中,明月什么都没说,之后照着镜子看看发现丑怪极了,根本不像他说得那么斯文好看,当时镇静地把手杵到砚台里面,饱蘸了墨,然后一下扣在显玚的右脸上。

这件事情也算有还有报。

新来的先生是个曾经留学英国的年轻人,名唤李伯芳,入府时二十二三岁,讲的说的都是年少的显玚原来不知道的、现在想要知道的。明月眼见着他渐渐专心,人也正经了,有一日看他居然做些数字和图形的题目,浓眉紧锁,绞尽脑汁的样子,她趴在窗头,捂着嘴巴,“咯”地一笑:他可受苦了吧,这回?

他抬头一看是这个小家伙,笔扔在旁边道:“幸灾乐祸可不好。”

“你做啥呢?”

“代数题。”

“代数”是个什么鼠?把他难为成这样。她摇头晃脑地哈哈笑。

他说:“你进来,我这儿有山东来的黑樱桃吃。”

她撇撇嘴巴,不稀罕。

他把装樱桃的琉璃杯子拿到窗台上,捻了一颗,离了半尺远的距离扔在她口中,明月含到嘴里,咬了下去,浓郁香甜的汁水仿佛流到她小小的心里面去了。

显玚说:“丫头,会写自己名字吗?”

她摇摇头,不会写也不耽误她吃饭睡觉还有玩啊。

显玚于是拿了张纸在上面写了四个笔画,明月左看右看,看明白了,也生气了,抬起头,闷闷问他:“你怎么写了两个‘二’,你才二呢。”

他也吃了颗樱桃:“这不是你名字吗?”

“这是你名字。”

“你啊,以后也学着认识几个字吧,至少也得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啊。”

她后来也开始跟着伯芳先生学写字了,毛笔字写得像筐一样大,后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好看了,在他写的那两个“二”上,加了些笔画,渐渐成了自己的名字“明月”。九岁的时候,他送给她一根自来水笔,金色的笔放在小黑绒匣子里,真奢侈真漂亮啊,深夜里她才舍得看一看。

天是一点一点变的。

她看见老王爷拿着从京城来的书简发愁,她也看见有年轻的学生在街上结队游行请命,王府深宅大院里的生活像井水一般死寂,可井外的火却越烧越旺。

那年夏天,老王爷进京,明月的爹爹要护送同行。仿佛一切都有预兆,爹爹临走的时候告诉她衣服鞋子都放在哪里,积蓄若干都藏在何处,告诉她照顾好自己,爹爹可能一个月之内不能回来,一个月之后就是中秋了,天冷了,你自己要添好衣服。

可是爹爹没能回来,他替王爷挨了刺客一枪,子弹打在肺子上,最后连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断气了。老王爷把明月爹爹的尸首带回来厚葬,又下令全府上下从此善待明月姑娘,她再不是下人,有了自己的小楼,华丽的房间,被人伺候,每一季都有裁缝来做新的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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