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起我是在什么情形里写下这一段话。但这的确是真话。在一九三四年也是这样,一九八五年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他在家养病,假牙未装上,讲话不清楚。几年不见他,有一肚皮的话要说,首先就是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信上那几句。但是望着病人的浮肿的脸,坐在堆满书的小房间里,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塞了咽喉,我仿佛回到了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三年。多少人在等待《国闻周报》上的连载,他那样勤奋工作,那样热情写作。《记丁玲》之后又是《边城》,他心爱的家乡的风景和他关心的小人物的命运,这部中篇经过几十年并未失去它的魅力,还鼓舞美国的学者长途跋涉,到美丽的湘西寻找作家当年的脚迹。
我说过我在从文家作客的时候,他编辑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和读者见面了。单是为这个副刊,他就要做三方面工作:写稿、组稿、看稿。我也想得到他的忙碌,但从未听见他诉苦。我为《文艺》写过一篇散文,发刊后我拿回原稿。这手稿我后来捐赠北京图书馆了。我的钢笔字很差,墨水浅淡,只能说是勉强可读,从文却用毛笔填写得清清楚楚。我真想谢谢他,可是我知道他从来就是这样工作,他为多少年轻人看稿、改稿,并设法介绍出去。他还花钱刊印一个青年诗人的第一本诗集并为它作序。不是听说,我亲眼见到那本诗集。
从文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喜欢表现自己。可是我和他接触较多,就看出他身上有不少发光的东西。不仅有很高的才华,他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工作多,事业发展,自己并不曾得到什么报酬,反而引起不少的吱吱喳喳。那些吱吱喳喳加上多少年的小道消息,发展为今天所谓的争议,这争议曾经一度把他赶出文坛,不让他给写进文学史。但他还是默默地做他的工作(分派给他的新的工作),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一样地做出出色的成绩。我接到香港寄来的那本关于中国服装史的大书,一方面为老友新的成就感到兴奋,一方面又痛惜自己浪费掉的几十年的光阴。我想起来了,就是在他那个新家的客厅里,他对我不止讲过一次这样的话:“不要浪费时间。”后来他在上海对我、对靳以、对萧乾也讲过类似的话。我当时并不同意,不过我相信他是出于好心。
我在达子营沈家究竟住了两个月或三个月,现在讲不清楚了。这说明我的病(帕金森氏综合征)在发展,不少的事逐渐走向遗忘。所以有必要记下不曾忘记的那些事情。不久靳以为文学季刊社在三座门大街十四号租了房子,要我同他一起搬过去,我便离开了从文家。在靳以那里一直住到第二年七月。
北京图书馆和北海公园都在附近,我们经常去这两处。从文非常忙,但在同一座城里,我们常有机会见面,从文还定期为《文艺》副刊宴请作者。我经常出席。他仍然劝我不要浪费时间。我发表的文章他似乎全读过,有时也坦率地提些意见,我知道他对我很关心,对他们夫妇,我只有好感,我常常开玩笑地说我是他们家的食客,今天回想起来我还感到温暖。一九三四年《文学季刊》创刊,兆和为创刊号写稿,她的第一篇小说《湖畔》受到读者欢迎。她唯一的短篇集后来就收在我主编的“文学丛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