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真 遥想李白当年 2

我并不想以古代文化名人的名义,以精神价值的名义,否定物质化功利追求的合理性,这种合理性也是否定不了的。我想说的是,在一种物质化的生活氛围中,人们是不是同时也要珍视精神的重量,给精神价值一定的空间?屈原式的高洁、陶潜式的淡泊、苏东坡式的旷达、曹雪芹式的从容,我们也许做不到,但他们对人格、对真诚、对精神价值的珍视,是不是也能给我们一点启示,使我们有一种力量,去抵抗因物质和功利的需求而彻底放弃精神价值的冲动?人毕竟是人,他需要精神价值,彻底的物质化功利化,也是很恐怖的,是对人性的扼杀。当友谊变成相互利用的道具,当爱情变成情欲的遮羞布,当人格良知变成随时可扔下的废物,那样的生活不也是很可怕,很不人道不合人性的吗?

几千年过去了,古代文化名人们不朽的灵魂仍在虚无之中盈盈飞动,给我们启示,给我们力量。他们是为了纯粹的心灵理由而坚守的人,为了精神的重量而承受命运凄凉的人。他们在苍凉广阔的历史瞬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带着永恒的悲怆与骄傲,形成了我们民族心灵史上最有色彩的那一道风景。

古人所经历的苦难在后人的心中总是非常淡漠,淡漠到教科书中轻轻翻过的那几页纸。而对当时的经历者来说,却是一生中日积月累寸寸血泪的承受。我们只有到他们生命的褶皱中去访微探幽,才可以感觉到那些许沉重,才能触摸到他们生命的鲜活与温热。

遥想李白当年,他作为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怎么会落到穷途末路沿门托钵的地步?

李白是一个文人,但文人并不是一种职业,一种价值的证实。一个文人,如果他不能在官阶上占据一个位置,即使他才高八斗气冲霄汉,也只是一个卑微的人物。李白的一生就是如此。

在这样的社会机制中,谋求官位是每一个文人本能的生命冲动,李白也不例外。开元十三年,二十五岁的李白出三峡顺流而下,开始了求仕的生命旅程。其时“开元之治”如日中天,大唐王朝生气勃勃,笼罩在一片金色光辉之中。大唐皇帝玄宗昭示天下求贤若渴,李白才华横溢意气风发。不必怀疑朝廷求贤若渴的真实性,更不必怀疑李白冠绝一世的超迈之才。可是,当李白此刻站在船头,将满江风景纳入胸襟,将天下纳入胸襟,他怎么也想不到,直到自己的生命终了,也没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

为什么会这样?其实,李白的悲剧在出川之时已经由一种自己毫无意识的因素决定了。李白天性天真洒脱,狂放傲岸,这与官场所需的拘谨权变、顺服谦卑恰恰构成了最鲜明的对抗,这也是无法调和的两种人格的对抗。朝廷求贤是真的,但本质上是需要能干的奴才,而绝对无法容忍一种独立鲜明的个性。于是,哪怕李白之才千古独步,也无法避免终身潦倒的命运。率真的天性成就了李白,也贻误了李白,事情总是这样具有双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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