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做了天母河教区的主教之后，莱高维诺神父就发现，天石村的娘娘庙简直就是他迈不过去的一座高山。以他在中国十几年的传教经验，女人往往是一个家庭、一个村落最早的突破口。因为在中国，两千年来，在孔子和祖宗的牌位下面从来就不摆放女人的心愿，女人从来都是附属物，甚至不可以被当做完整的人。所以，只要付出一点点同情心、拿出微薄的家庭救助、给予简单的医药治疗，都会让原本就没有什么地位和信仰的女人们走进教堂。可在天母河大不一样，任何一个女人，只要一听说要她放弃对女娲娘娘的信任，要她今后不许再到娘娘庙去跪拜烧香，马上就会像拨浪鼓一样摇起头来。要她们不信仰女娲娘娘，就好像是直接剥夺了她们的性别，剥夺了她们作为女人生育的权利。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莱高维诺主教隔着河岸远远看见娘娘庙高耸的身影，他都在想一个同样的问题：那个建筑只不过是人类文明史上原始期的一个标本，充其量是幼稚和无知的遗存物，就像一截无用的盲肠。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拆除这座简陋的异教神庙，在那个高高的石台上为主盖一座庄严美丽的殿堂。
两年前，莱高维诺主教和那座神庙打过一次交道，那几乎是一次彻底的失败。正是这次失败，让他领教了对手的力量，领教了异教徒们难以改变的奸诈本性。
两年前的秋天，住在天石村下村的乔、秦、高三姓的六十五口人，提出要三个家族一起全都受洗入教。他们希望能从此受到教会的保护，不再受张姓家族的欺辱。住在天石村上村的张姓家族是天石村最大的家族，也一直主持村里的一切事务。上村地势高，土地肥沃，不容易遭受水灾，下村地势低，到处是水洼、沼泽，几乎年年都要被洪水困扰。最让下村人难受的是，每当汛期来临，上村人就提前修筑挡水的顺水坝，被阻挡的洪水越过顺水坝之后就在下村的土地上四下横流、到处泛滥。许多年来，下村人都在恳求，希望能把顺水坝再修得长一点，把下村的土地也保护起来，可张氏家族的人就是不肯答应。不答应的理由很简单：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坝修长了，滩就不长了，滩就成了死滩。
乔、秦、高三姓的族长们向莱高维诺主教保证说，只要入了教，他们三家愿意献出一块三亩大的田地，给教会修建教堂用。求胜心切的莱高维诺主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们，并且立即动工，赶在上冻之前在那块捐出来的土地上盖起了一座小教堂。那一年的圣诞节，莱高维诺主教就是在天石村小教堂度过的。他专门带着张马丁一起来为天石村的教民们做平安夜的弥撒。可是，第二年的夏天，第一场洪水就冲垮了教堂。当他再次带着张马丁匆匆赶到的时候，面对着那一片碎砖乱瓦，他听见的都是对张家人的指责。他们说坝歪一寸水歪一丈，都是因为张家人把上游的顺水坝故意修歪了，才冲毁了新建的天主堂。到了那一刻，他才忽然明白，这些拖着长辫子满脸木讷、愚笨的农民，并不像他们的表情那么憨厚——他们是特意挑选了这块最容易被洪水淹没的田地捐出来的，为的就是让教会和张家人直接陷入面对面的纠纷，他们就是想借用教会来整治张家。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叫借刀杀人。
莱高维诺面色铁青地指着那一地的碎砖乱瓦，发问：“你们现在敢对着天父起誓吗？”
天石村的教民们脸色慌张地看着高主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