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母河 二(3)

乔万尼生硬地模仿着,“枪(张)、妈(马)、听(丁)……”

莱高维诺主教温和地笑着纠正:“不对,不是枪妈听,是张(張)马(馬)丁。乔万尼,中国的文字和我们的拼音文字不一样,汉字是从象形字发展而来的,你看这个马(馬)字像不像一幅简笔画,像不像一匹正在跑路的马(馬),尾巴在风里飘起来,像吗?”

乔万尼一面笑着点头,一面不由得想起这幅图画背后的那个遥远得难以想像的世界。

船舷外面是大海,是无穷无尽的大海,是茫茫不断的大海,乔万尼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无边无际的海,乔万尼总觉得自己的根在陆地上,是和阿尔卑斯山连在一起的。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被大海吞噬得一无所有——从灵魂到肉体都被连根拔起,高高地悬在半空里。就像一支熟透了的黄麦穗突然被一双大手揉搓了几下,麦粒和麦芒一下子掉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孤零零的麦秆在风里空旷地摇晃,连对麦粒和麦芒的记忆也变得空旷虚幻起来……海天一色,茫茫无际让乔万尼陷入了深深的虚幻,他拼尽身体里全部的想像力都无法填满眼前的虚幻,就像把一只彩色笔投向蓝天,一瞬间,笔已经掉在尘土里,可深邃的蓝天还是照样像深渊一样的幽蓝。这让乔万尼忽然想到了根本的疑问:

“神父……”

“孩子,你想说什么?”

“神父,我觉得我们不是要去一个另外的国家,而是要去一个另外的世界。”

“孩子,你说得对,那几乎就是一个另外的世界。乔万尼,我想提前告诉你,中国人不止和我们肤色不同,不止使用不同的语言文字,他们还都崇拜自己的祖先和一个叫孔子的偶像。天母河平原上的农民们还相信另外一个叫女娲的女神,他们认为是女娲开天辟地、用泥土造出了人,而且这一切就发生在天母河岸边。乔万尼,虽然现在我们都有了和他们一样的名字,但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确确实实有太大的不同,差别之大就好像白云和黄土。总有一天,我们要让他们放弃他们异教的迷信归顺上帝。这正是我们的使命,是我们给上帝的承诺。”

“神父……”

“孩子……”

“神父……当初是谁把这么多的异教徒留在世界上?是万能的天主吗?”

莱高维诺主教的神情一下冷峻起来:“乔万尼,人都是卑微的,都是有罪的,要想求得天主的恩典,我们只有权利去做天主希望我们做的事情,我们没有权利问天主为什么没有做的事情。”他拍拍乔万尼的肩膀,“乔万尼,这是因为你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海,第一次在大海上远航,你现在有点出现幻觉了。”

“神父,我是在阿尔卑斯山长大的,我真的从来没有见到过海,更没有见到过这种把什么都剥光的大海……”

乔万尼愧疚地笑着,为了掩饰,他举起课本来,指着那三个陌生的方块字生硬地念道:“枪(張)、妈(馬)、听(丁),谢谢你神父,谢谢你在什么都没有的大海上给了我这个中国名字。”

“孩子,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神父,什么事情?”

“孩子,这条船上有我一件特殊的行李。”

“什么行李?”

“我专门为自己带了一口棺材当做行李箱。乔万尼,这是我唯一的一点私心,我实在不喜欢中国式的棺材,我想仁慈的天主是会允许的。”

“神父,你为什么要带棺材去中国?”

“孩子,对我来说,这次离开意大利,是永远的离开,我已经决定为了传播天主的福音把自己埋在中国,我希望把自己的墓碑当做在中国最后的布道,也当做永远的布道。”

乔万尼崇敬地抬起眼睛,“神父,所以死对你并不可怕,是吗?”

“是的,孩子。为天主而死就是永生。我渴望为他而献身。”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