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母河 一(1)

他没想到冰封的河道会这么宽,宽得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透骨的北风把冬天的荒原撕扯得遍地哀号。细碎的沙石像针尖一样摔在渐渐麻木的脸上。风太大,如果不把腰弯下来人就根本站不住。为了挡住狂风,他把挂在肩膀上的行李卷转到胸前死死抱住,就像一个行将溺水的人死死抓住身边漂浮的木头。他有些后悔起来,后悔自己不该那么轻易地就从那间马厩里走出来。现在想想,那间充满了马臊味儿的马厩简直就像天堂一样温暖,马儿们簇拥在一起,从容不迫地换腿,从容不迫地打着响鼻,在一派酣畅香甜的咀嚼声中,充满了马臊味儿的暖气就从它们身体之间弥漫出来。马的主人答应他在马厩里的土炕上住一夜,半夜里,主人提着一盏本地罕见的洋马灯进来添过一次草料,借着马灯的亮光,朝土炕上的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说:

“这身棉衣、棉鞋有点大,就凑合穿吧,炕上的被子褥子就给你了,赶明儿个就都带了走吧,打行李的绳子呢我给你挂在马槽上了,可有一样,你可不能说出去,不能说是从我这儿拿的,更不能叫高主教知道了。”

坐在炕头的黑影里,用力地点点头。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在把仅有的一件衬衣、一副手套、两双棉袜拿去换了食物之后,他又被几个地痞洗劫一空。过冬的棉被被抢了,裹在棉被里的《圣经》和十字架被抢了,洗脸用的毛巾、刮胡子的剃刀被抢了,唯一可以称作装饰品的那支铜雕烛台也被抢了。这支铜烛台,是他和家乡唯一的联系,远在意大利北方那个叫瓦拉洛的小城,现在已经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自己在那座小城住了很多年,从孤儿院到修道院一直都在瓦拉洛。五年前,莱高维诺神父带自己来中国的时候,指着《圣经》抄写桌上的铜烛台说,乔万尼,你可以带上它留个纪念。从此,瓦拉洛就变成了铜烛台。孤独难熬的时候,朝它看看,就能在乌亮的铜灯柱上看见瓦拉洛街头煤油灯幽暗的闪光,就能在袅袅的蜡烛烟里闻到从阿尔卑斯山上刮来的清香的山风,就能听见漫山遍野没顶而来的林涛声。地痞们嬉皮笑脸地抢走了一切,他跪在地上乞求他们把《圣经》和十字架还给自己,地痞们嘲笑他,真他妈是个死心眼儿的洋鬼子,你那个“主”要是真管用,他咋儿不来救你呢?他咋儿能叫你满大街的要饭呢?反正这本经、这个木头架儿也不能顶饭吃,赶明儿个等你饿死了,你就用不上这些东西了。临走前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拽走他脚上的棉鞋,扒下他身上的棉衣棉裤。一面撕扯衣服,一面又嘲笑他,唉,真是忒可怜呀你,你的那个天主他咋儿就不来救救你呢?最后,为了挖苦他,地痞们只把烛台上残留的半截蜡烛拔下来扔在地上,行啦,我们呢也别都拿走,也别忒狠喽,就把这个留着给你和你的天主照亮儿使吧!寒风里只穿着衬衣的他,立刻抖得像一张被风撕破的窗纸。那一刻他忽然想到:这样被人剥光衣服裸露在寒风里的感觉,和抛弃一切离开教门来到异教徒当中的感受很像是一件事情。如果不是马的主人正好路过把自己接到家里来,恐怕自己现在早已经冻死在街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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