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大海终于醒过来了,可是还神志不清,全身烧得像火炭儿似的,嘴唇青紫青紫的,轻轻地动着,像在说话。刘老头心头一喜,知道这是朱韦给大海灌下去的那两丸药起了作用了。他低头把耳朵靠近儿子的嘴,听见儿子正在叫巧贞的名字,喃喃地说:“巧贞……巧贞……你穿……穿红棉袄好看,你穿……”说着,大海的脸上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点笑容,接着又从眼角沁出泪花,嘴又吐出白沫子来。
刘老头心里像被刀扎的一样。他下意识地看看在外屋跟秀兰挤在一个铺上睡的巧贞,想把巧贞叫起来,可是他又觉得这样不妥,儿子刚缓过来一点儿,还是让他先静养为好。他拿起那块黑得像锅底似的手巾,轻轻地给儿子擦掉眼角上的泪花、嘴上的白沫子和额上脸上的大汗珠子。他突然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大海额头上、腮帮上的汗珠子刚擦了又湿了,出现好几个大水印子。“这孩子是不是……”大海的脸色蜡黄蜡黄的。刘老头心头一紧,差点儿喊出声来。他要喊醒儿子,他担心大海就这样离开了他。咦,大海脸上又多了好几个大水印子。刘老头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鼻涕,觉得他自己的手上也落下几滴水珠。他这才明白了,大海额上的那些水印子,是自己不知不觉地流下来的大泪珠子。
刘老头仔细地看看儿子头上缠着的白布条子,他真想看看儿子的伤口,看看那该死的陆大肚子把儿子打成什么样。可是,他不忍心叫醒儿子,他暗暗地对儿子说:“孩子,爹对不住你,爹生你,养你,可是保不了你,让人家拿你当什么绝户枪的靶子使。那两招打在你的头上、背上,也打在爹的心上啦!”
北平的气候有其特殊之处,就说这白天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三伏天吧,到了夜间,尤其是黎明前的那一阵子,常常要刮一阵东南风,刮走这一白天和多半宿的热浪,刮来一阵沁人心肺的清爽。所以,甭管是三伏天白天多热,一到五更前后,就清清爽爽,就是紧紧贴在脊梁上的汗禢儿也能随风微微飘动几下。那些练把式、吃张口饭的艺人,是很善于抓住这个时机加强他们的功底的。今天夜里,这阵东南风来得更早些,吹得大海家的窗户纸沙沙作响。这微微的响声半夜却显得更清脆。这声音又勾起刘老头的心事,使他想起七年前大年三十晚上海子里村的那场横祸。他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伪治安军砸门前,突然刮起一阵风,吹得坟地上尘土飞扬,沙土刮在窗户纸上,噼里啪啦直响,怪吓人的。当时,刘老头被这沙子撞窗户纸的声音惊醒,他下意识地看看睡在身旁的老伴和大海、秀兰,又支起耳朵仔细听了听住着大儿子、儿媳妇的西屋和住着大女儿的东屋,没听到反常的动静,这才放下心来,又躺下想再睡一觉。突然,院门被砸得山响,院子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刘老头噌地从炕上蹿到地上,随着院门被伪治安军砸开,一场惨剧发生了……往事在刘老头脑中一幕幕闪过,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胯骨,在心里头质问自己:“你也算个男子汉?你不如一个老娘儿们,你辛辛苦苦开的那十三亩地呢?你大儿子呢?你儿媳妇呢?你那没出世的小孙子呢?你大闺女呢……你是让人家按着脑袋往刀山上滚啊!到如今,小儿子也让人家打成这样,就你自个儿活得结结实实,你这么活着,在仇人眼皮子底下活着,不嫌丢人吗?不嫌现眼吗?”刘老头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哪儿有地缝呢?他一抬头,看见了老伴那爬满皱纹的脸,又想起一件扎心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