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三个星期日。
和往常一样,天很早就亮了。来自蒙古高原的冷空气将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推向南方,快速漂浮的云朵携裹着极地的冰粒、北方的微尘,也许还有渐渐消弭的惊雷,就像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来的白毛巾,轻轻盖住滚烫的世界。大地和人类,都在这个早晨,悄悄松了口气。
陈小兰穿着长及脚踝的花裙,脸上红扑扑的,站在厨房门口,唱歌一般喊着:“健康,没米了,等下去菜场买袋米回来,行吗?”
“唔?”林健康看完一段文字,才从晚清望平街的报馆回到现实。他有意滞后数秒回答老婆,以彰显独立人格。“行!”他简短地应道,不管手上多忙,最后,林健康总是要向老婆的建议投降。退一万步讲,出体力,是大男人的本职。
林健康摸摸口袋,心里一沉,糟了,这个星期的零用钱花完了!前天,也就是周五,上午有课下午开会,中午留在办公室,被几个青年老师叫去小饭馆聚餐,劈柴付账,正好花了二十五元。以往他不太愿意参加这种活动,但若次次拒绝,就有为了人民币而自绝于人民的嫌疑,所以他维持着拒绝三五次参加一次的频率。
在卧室兼书房的小屋里兜了一圈,他侥幸想,抽屉夹缝里会不会塞了些漏网之鱼?伸进去一摸,钱没有,灰一手。问陈小兰要吗?自尊心让他难以启齿。虽然他也清楚,最后这袋米还是要陈小兰出钱,但他宁愿拖一拖,让陈小兰主动给钱。他拿起刚才放下的书,郁闷地继续读下去。
林健康中等个子,皮肤黝黑,五官端正。无论上课、沉思还是走路,他的眼神惯常望向远方,仿佛彼处才真正存在着一个绚美广阔的世界。说话时,偶尔抬起眼皮瞧对方一眼,细长眯缝的眼睛闪电般亮了,让人冷不丁心里一震。他给学生们的印象,就是一位高傲、正直、心无旁骛的年轻学者,学生们可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煎熬。
陈小兰听见了林健康的回话,心情舒畅地再进厨房,老公有学问有才气,前途无量,又懂得尊重老婆,虽然家里经济不宽裕,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她算得上是个幸福的人。因为爱健康,爱这个家,所以她也热爱做家务,房子是老工房,外加潮湿狭小,但陈小兰依然能把厨房打扫得窗明几净,将房间整理得温馨整洁。她喜欢边哼歌边干活,有时怕吵林健康,就在心里哼。可哼着哼着,还是情不自禁唱出了声。窗台上两棵水养小菜心,白里间绿,一天就能长高半寸。陈小兰擦几下油烟机,便冲着小菜心端详一番,那股朝气蓬勃的劲儿,秀气谦逊的劲儿,把整个房间衬托得上进清新。
油烟机滴油,陈小兰出来找旧报纸,准备铺在瓷台上,一抬头:“健康,你还没去呐!”她惊讶地问。
林健康“嗯”了一声,不接话。房间突然陷入沉寂,整座楼仿佛下沉了两分。
“哦!”陈小兰赶忙说,“我太糊涂!”一边脱手套,一边不安地瞧了林健康一眼。
林健康面容严肃,胸脯挺得很高。陈小兰慌忙跑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五十元纸币,塞进林健康的裤子口袋,柔声道:“辛苦了,老公!”她亲昵地贴住林健康的脸颊,“换上我去买,肯定拿不动!”她的手顺着林健康的脊背温柔下滑,似乎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疏忽道歉,她不想让林健康产生任何屈辱的感觉。
林健康身体僵硬,伸出右手礼貌地搭了搭她的腰,昂头步出家门。
进了菜场直扑米摊,没还价,买了三十斤大米。林健康提溜着米袋,在蔬菜和水产品之间转悠了几圈。空气里混合着鱼腥味和汗水味,他却什么都闻不到。这个小小的菜场,此刻就是他的栖身之所,他两眼望天,发条机器人一般,沿着白瓷台子拐弯,顺着西芹的指向前行,卖米的摊贩好奇地张望了他几回,也见怪不怪了。林健康去年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做了大学历史系的讲师。专业前景看好,一年发表三篇论文,博士论文也谈好出版社,预计明年出版,还接到了北京和香港两个学术会议的邀请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