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失忆的母亲与俊马先生(4)

自从知道这件事之后,我眼里的母亲和过去稍稍有点不同。

我和弟弟妹妹们对于母亲一辈子把少女时代的淡淡恋情深藏心底这件事,已经过了会觉得不舒服的年纪。即使父亲在地下有知,大概也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慨吧。哦,有这种事吗?然后就让它过去了。想想已经事隔七十年,不管是我、弟妹们,还有家人,虽然嘴巴上还会说“真是让人伤脑筋的老奶奶啊”,其实大家心里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舒坦。

我不准孩子们戏弄他们的祖母,但母亲自己一来到家里就好像宣布新发现一样,跟他们开始讲“那个俊马先生啊——”,孩子们起初都是一副“又来了”的不以为然的模样,可等母亲越说越来劲,他们再也忍不住非要说几句。母亲只要一提到俊马先生,脸上就会浮现独特的羞赧表情:其实不应该说的,不过,稍微说一下也无妨啦。一种有如少女撒娇般的语调。由于母亲自己完全忘记这个话题已经讲到孙子们耳朵长茧,以致每次她的态度都好像这是首次提起一样,有种迷人的新鲜感。

每当母亲开始说起俊马的事,我就注视她的表情,带着观察昆虫触角动态的兴味。当然,母亲在我面前是绝口不提这件事的,我只能在母亲和孩子们对话时,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瞄:一点看不出无所顾忌的样子,母亲总是带着踌躇、羞涩,以及只有说话时才会有的苦恼表情。母亲这样子,让我深深相信她在少女时代喜欢过俊马少年,而那种思慕之情一直持续到如今的高龄,这使我不禁感慨万千。被时间所侵蚀的母亲,言谈与表情却带着一种与老衰无关的哀愁。老年人独特的乐天笑声也好,偶然瞥见的释然表情也好,我们都应该有退后一两步默默注视的必要。

“有人说,女人即使生了小孩,也不可完全相信她的心,是这样的吗?”我曾经问过妻子。

“嗯,或许是这样吧,奶奶大概不是特例。”美津说这话时的眼神,好像在触探内心深处。她也透露当她看着母亲,很难不浮现“人生一世,无非徒然”的想法。到底是值得,或是徒然,端看你审视的角度,你要说作为一辈子的结发夫妻、肉身的联结,等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可以,但从即使是细微难以察觉的精神爱恋,都可以在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中持续而不会消失的情况看来,你也可以说,人生一世,并非徒然。不管是哪一个想法,就像母亲的哀愁神情一样,我和妻子的对话中,也充满了伤感。纵观人的一生,确实有些时候让人感到活着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我不得不接受并相信,这也是我眼中的现在的母亲——一个活到八十岁的女性的结论。

去年夏天,美津的母亲在广岛的二女儿家,也就是美津妹妹的夫家过世了。我这边有着长寿的遗传,妻子那边也是长寿家族——美津的父亲在战争末期和家父一样以八十高龄去世,她母亲则享年八十四。刚入夏的时候我们接到病状恶化的通知,美津即刻兼程赶到广岛,照看了半个月左右,并于岳母弥留时随侍在侧。我因为染患重感冒没有去参加告别式,五月的探病之行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岳母。

美津在葬礼后又在妹妹家待了大约两个礼拜。对一向不喜欢离家太久的美津而言实在罕见,一方面母亲走后需要整理遗物,而且多半是想,母亲不在后和妹妹长时间共处的机会,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美津回家当天的晚餐席上,谈到了她母亲临终前的一些事。她用仿佛是“所有的奶奶都一样”的语气,向我和孩子们描述了广岛母亲的情况。

岳母去世前一个月,开始呼唤曾经如母亲般抚育她的姐姐的名字:姐,给我开水;姐,给我吃药。不管想做什么都会呼唤姐姐。她卧病将近一年,去世之前头脑可以说比身边的谁都灵光,每天早上不忘指示别人代她向放着亡夫牌位的佛坛供养清水,有时还会趴在榻榻米上对前来探望她的人行礼致谢。没有一天不提到十几年前过世的亡夫:我的老伴这样那样、如何如何。突然有一天,嘴里不再出现关于老伴的事,一个字都不再有,而开始只呼唤姐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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