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失忆的母亲与俊马先生(2)

等到出现在书房的次数一多,母亲就会开始相信她本来就是为了这些事情来找我的,但她的表情看得出有点心虚,语气也有些踌躇:“是这样啦……”这时我会抢先说出她想说的话,于是她就会现出“果然已经说过了”的害羞如小女孩的表情。为了掩饰难堪,她转身离开房间前往走廊,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穿上木屐,走到庭院里。不久就会听到她和别人聊天的爽朗笑声从庭院传来。但是再过一两个小时,她又会为了跟我说同样的话而出现在我的书房。

母亲不断重复同样的说话内容,想必特别在乎这件事,如果能够消除使她放不下的根本原因,一定可以让她不再绕着这个话题转。我和其他家人都这么认为,有一段时间也朝此方向努力。如果母亲担心的是送礼的问题,妻子美津就会把礼物拿给母亲看过,然后当着她的面包好,再拜托帮忙做家事的太太拿去邮寄。可是这样做并没有让母亲放下挂心的事。美津包礼物的时候,她会在一旁紧盯不放,嘴巴念着“谁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真的寄出去了”之类让人不舒服的话。这种时候的母亲实在教人又爱又恨,却可以从中看出她行为里面哪些是自然的,哪些又是刻意造作的。她就像狠下了心似的把那件事拿出来说了又说,停也停不下来。看到这样的情景,谁都会觉得她只是故意唱反调。尽管母亲是在唱反调,却没有什么恶意。过一两个小时,她就会把美津当面包装礼物或是其他种种事情忘个一干二净。

不过在母亲脑中,坏掉的唱片并不是一直重复同样的内容。一个占据她脑中好一阵子让她不断提起的名字,会毫无预警地消失无踪,被新的占据者取代。对母亲情况最为熟悉的妹妹桑子,对母亲脑中那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好像也是毫无头绪。母亲到昨天为止曾一次次提到的事,从今天起突然不再成为话题。话题一旦被她抛到脑后,即使我们试着提醒她,也是徒劳。母亲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毫无反应。新的占据者为什么会进入她脑中也是个谜。母亲不断重复的内容范围非常广泛,有的是她希望我们替她做的事,有的只是单纯报告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或者就是回忆遥远的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至于那些内容为什么会像唱片跳针般频繁刺激母亲的意识,原因依然不明。

当我开始留意到母亲口中不断出现明治二十六、二十七年 前后以十七岁之龄早夭的亲戚俊马的名字,是去年夏天的事。那天晚上,我在筑地的料亭招待客人,回到家中已经过了十一点。我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一坐,就听到隔壁传来间杂着孩子声音的母亲的讲话声。我对妻子美津说:“好像是奶奶来啦?”我们家的人,包括我,还有我的弟弟妹妹,都称呼母亲为奶奶。“是啊,不知道是什么风把她吹来的。”美津笑着说。傍晚时分桑子来电,说母亲难得主动提起想来我们家。虽然知道她一如以往隔天早上一定说要回去,可是她话一说出口就没得商量,所以就赶忙开车送她过来,换我们照顾她一下。

“我们当然知道奶奶非常喜欢俊马先生,可老是俊马先生长、俊马先生短的说个不停,实在太丢人了。都已经八十岁的人啦。”就读高三的小儿子把“都已经八十岁的人啦”的“啦”说得特别用力。

“我有说喜欢吗?”是母亲的声音。

“哎呀,奶奶耍赖!奶奶不是很喜欢俊马爷爷吗?咦,难道是讨厌?老实说,一点都不讨厌吧?”

“什么俊马爷爷,叫他爷爷听起来好怪,他不过像你这样。”

“如果还活着,大概快九十了吧?”

“是吗,应该还不到吧。”

“不是说和奶奶差七八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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