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生之秘境(2)

早年的井上靖,非常刻意地让自己不要变成父亲、母亲那样,过着无欲、退缩、冷清的人生。他不喜欢过去打麻将、玩撞球、下围棋和象棋的父亲,于是自己一辈子都不碰这些休闲游戏。他拥抱人群,总是成为朋友聚会时欢笑的核心。

家族代代行医,所有人都觉得作为医生长子的他理所当然要进医学院,学成后继承家业,结果他却选择了父亲最瞧不起的哲学科,主修美学。然而年过六十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那犹疑不决、谁都不得罪的个性,简直和父亲一模一样,而强烈的自我中心以及易感爱哭的性子,根本来自母亲。多年以来,他让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同时继承了父亲和母亲的特性,却强迫自己走一条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路。从这个角度看,他成功了。可当他意识到,通过这些长期的、持续的对峙,他反而成了或许是世界上最能够理解父母一生的人,可是他却让父母带着不被理解的怃然,无限孤独地离去。作为人子至亲,他又是失败的。尤其当他痛切体认到,正因为性格的雷同,父母不也才是他最佳的理解者吗?然而父亲已远,母亲不久亦将关上最后一道门窗。这是多么尴尬的挫败啊!

晚年的母亲,没有什么病痛,却明显老衰,身形不断萎缩,变成轻如枯叶的一缕幽魂,“从此以往再无任何可能性的肉身已经来到了它的终点”,而严重的失忆,让她从伦常、责任甚至命运的重压中脱身,孤立于尘世之上,对人世间的爱别离苦已不再关心,而他人亦无从探入她此刻的内心世界。仿佛抵达太阳系边缘的星船,无法接收或传送任何可辨识的讯号。她成了永恒的神秘本身。

在此,一个小说家能做的,就是直面凝视生命那壮观的神秘。物自身尽管不可知,但你依然可以思索,试着对话、发问,并加以描绘,捕捉如幻的现象,呈现可能的真实。这一切作为,都是对德尔斐神谕“认识你自己”的响应。井上靖的凝视,绝非徒然。就此而言,我们可不可以说,所有的小说,或多或少,都是“私小说”?

“私小说”不只是暴露或自我揭露。谁没有秘密?你的命运与我何干?昭和文豪井上靖以此作向我们雄辩地演示了,唯有以冷静的凝视之眼,揭开“不可知”的封印,穿过遗忘的荒烟蔓草,直探生之秘境,才是“私小说”的神髓。

然而更让人掩卷低回的是,这个以纤细的感性从事怀旧、悼亡的作者,言笑晏晏恍如昨日,如今也早已移身他界,成为不归之人久矣。很快地,此刻作为观看者、聆听者的我们,不就像执笔当下的作者一样,坐在一班正开始加速的时间列车上,而前方已经隐约浮现出终站的灯火。

倒数计时,准备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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