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怀孕了,在我和她决定了断一月之后,医生告诉她,胎儿已有一个半月的生命。她之所以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是表达她的疑虑。她反复问我,在一个半月之前,我们是否通奸?我告诉她,在一个半月之前,我们肯定在通奸,只是因为次数频繁,我不记得准确日期。也就是说,她不能确定这个孩子是王鹏的还是我的。
那怎么办?我问。
打掉。
王鹏什么态度?
他想要。
那你怎么说?
我说暂且不想生孩子。
那王鹏父母怎么说?
不知道。
你父母怎么说?
不知道。
然后她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听着她哭,然后等她把电话挂掉。
我感到愧疚。我的愧疚所面对的是一个家庭:王鹏及其父母,小童及其父母,然后是那个未知的孩子。我剥夺了一个孩子的生命权,剥夺了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这些罪孽我能够认识到。在我离开南京的时候,小童曾问我要不要送一下,她说她可以和王鹏一起来,我像拒绝王鹏那样也拒绝了她。
当然,我不能说这件事儿是我离开南京到广州的原因。我还没那么矫情。离开生活了三十年的南京是我多年来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非要待在南京,就像我现在想没有必要非要待在广州一样。当然,待在哪儿本质都一样,但也正是因此,为什么非要待在一个地方呢。我没有把这个意思告诉我的家人,尤其是我母亲,她会伤心的。
临上火车时母亲送我的那两条麻油大糕还在那儿,我还没吃完。不仅是因为难吃,而是我觉得—不知道为什么—如果吃完了的话,我的母亲就会在家中孤独地咽了气。我无法忍受这种悲伤。
是的,我经常想起我的母亲。我可以想象到她每天的生活。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她都会坐在电视机前。她对越来越丰富的电视节目没什么兴趣。主要看戏曲频道,被那些古老的情感和纠纷所吸引。不过她仍然把音量开得很小,维持着我在家时的状态。这种状态从我学生时代延续至今。以前怕影响学习,后来怕我烦,即便我现在千里之外,她也不能让她的儿子感到烦。
因为年老,她每天醒来得也很早,有时半夜两三点钟就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了,然后回忆早已死掉的父亲,甚至还可以在蒙眬中和父亲说话。
她说,你怎么就死了呢?
他说,我也不想死啊。
她说,儿子到广州去了,你听说了吗?
他说,听说了。去了也好,男子汉大丈夫是应该出去闯闯。
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泪如雨下。
父亲被她弄得不知所措,但他的手早已在地下腐烂,所以不便抚摸她的背给予丈夫的安慰。
他只好岔开话题,说,你也别太亏待自己,不要因为儿子不在,每天就糊弄自己,你看你都吃的什么!
她说,儿子不在,我懒得做饭,煮了一锅饭能吃好多天。
他说,没事下楼跟小区里那些老头老太玩玩,别闷在家里。
她说,我不会玩,你活着也没教我玩,你总是叫我种地,难道你忘了?
他说,呃—那你就不能学?瞧你那笨样,笨得跟猪似的。
母亲不高兴了,从床上坐起,哭道:你就骂我吧你就,你一辈子都骂我,连死了都不消停,我上辈子真是作了什么孽,嫁到你们家来了,啊!
父亲看交谈已进行不下去,摇了摇他的骷髅,示意母亲别吵了。我走好不好,你要吵就跟墙吵跟衣橱吵跟地板吵,跟窗台上那个针线盒里的顶针吵也行。于是他真走了。
这时候天也亮了。母亲起床。她每天夜里都跟没睡一样,起床时关节吱吱嘎嘎,浑身上下又酸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