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齐鸣 (2)

我想说的是,我们搬走后,村里这房子就空了。人房人房,没人住,房子瞬间就衰老了。枯草爬进了门槛,水泥崩溃露出了风化 已久的红砖,傍晚时分,可能才会有只老鼠像深居简出的主人那样 在门缝里向外窥视良久,这才谨慎地出来透透气。确实,这些景象让我非常悲痛。 我悲痛的不仅是“ 家 ”的破败, 还有我不能就近回村里的家,居然需要舟车劳顿地回城里那个家,想想就觉得累。舍近求远,这都是何必呢?你并非勤奋之人啊,你多想在草地上躺下歇会儿啊。正是因此,老实说,我对自己去深圳这件事也不看好,只是我不想告诉别人。

所以我在坟地里走得很慢,对遍布坟茔和地面上的枯草充满了眷念之情,看起来就像我和父亲依依不舍似的。这是冬天,而且已经过了冬至,谁会在坟地里呢?死人都很踏实地躺那儿,唯有我站着,就像我被老师拎起来走上讲台面对黑板接受“鼻子靠墙 ”这种体罚一样,你真是不要脸啊。真是太难受了,我于是相对顺利地找 到老光的坟头蹲下来抽了会儿烟。

这只是一种说法,“老光的坟头 ”其实不是准确的描述。他刚死不久,所以坟是新的。不仅新坟,还赶上了新的丧葬时尚,即用水泥砌成一个仿古的二层小楼房的样子,半人高。一楼没有门户, 实为底座。骨灰盒居于二楼,一块玻璃隔着,我可以与骨灰盒上他 的照片相望。不过这张照片并不能够准确地描绘老光的形象,就我所看,它应该是二十年前青年时代的老光面容。如果你某天不小心路过 一块坟地坐下来休息时看到了这张照片,不要自作多情地认为死者是个英俊的青年,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可以作证,他是一个地道的丑货。

其次,“老光 ”也只是斯人的绰号,他是我的初中政治老师。当年我们作为学生,听到别的老师叫他老光,也不免在背地里叫了起来,这是可以理解的。有次在厕所里大便时,我们继续谈论老光。 我们说,老光到底多大了,二十几,还是五十几,头发呢?有人说,应该二十几,因为还没娶老婆。有人说肯定五十几了,正是因为没老婆才急没了头发。老光长相老,据说是天生的,是他来到这个世上后的整体形象,亦为绰号的由来。后来我听他说,他读小学的时候,就经常被人误认为是那所小学的老师。换言之,老光的教师命运自打童年时代就被确认了。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我们正在厕所里为老光的年龄问题争论不休时,老光突然在最里边的蹲坑上说话了:别争了,我二十八。老光不像老歪(另一位教师),听到学生说他绰号就要火冒三丈拳脚相加。他说,不生气,真的,这有什么。既然如此,我们干吗不当面叫他老光呢?

我们觉得,老光老光,名不虚传,确实是个二百五。他除了不生学生的气,上课也很二百五。他说他老家有个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 一条腿丢在了越南某个地方,这个残疾人告诉他说,有次打仗,我军先发了个热弹,敌人纷纷脱下衣服,等他们都脱光了,我们又发了个冷弹,结果敌人就冻死了。当然,这不是真相,老光后来告诉我,他读大学的时候,在南京新街口的天桥上曾经遇到过这位残疾老乡, 后者牵只猴子在那要饭,老光非常高兴, 就跟他一起要了半天饭。他说他小的时候就很羡慕要饭的,要饭的对付狗也有一套行之有效非常独特的办法。总之,那年头一到年底,要饭的就络绎不绝地来到老光他们村子。有的要饭的还自作主张地给你家贴张木刻的门神。老光喜欢这些或精或糙的门神,哭着喊着要他爹给自己弄个模子,也印上几百张去要饭。他爹就打他,但还是没把他要饭的志向打掉。终于,他遇到了要饭的老乡,可以一起要饭啦。当晚他坚决要和残疾老乡一起到桥洞里睡,后者反对,怕被老光爹 知道了再把他另一条腿打断。为了摆脱老光,他和猴子一起上了趟厕所,然后就无比神奇地在厕所里消失了。直到次年春节老光回乡过年才再次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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