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岁 9

第三天一大早,兰建成睡梦中听到一些什么声音,忽然惊醒过来。坐直身子,只见窗玻璃一片明亮,父母的声音夹杂着猪的喘息从院子里传进来。做什么?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哥哥睡他旁边,一条鼻涕虫似的口水从嘴角挂下,嗒了嗒嘴,扭过头继续睡。他六神无主,听到脚步声往大门去了,莫名地害怕起来,三两下穿了衣服,跳下床,靸了一双拖鞋,打开门跑出去。鞋底紧贴地面,冷冰冰的。灯光昏昏的院子人影横斜,父亲和母亲正往大门外走,那只猪扭着肥大的屁股,艰难地走在他们前面。他呼哧呼哧追上去,你们做什么?他看看猪,仰起脸看着父亲,哈出一团团白气。父亲纳闷地瞅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出来了?回去回去!他又转而看着母亲,眼里漾了细小的泪花。母亲说,去杀猪。他感觉头顶嗡地响了一声。父亲又命令道:回去睡觉!他似乎没听懂父亲的话,一句话不说,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母亲给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不再说什么了。

天还很早。山顶一弯淡淡的月亮。村里唯一的大路灰蒙蒙地向前延伸。路上厚厚的尘土经了露水,湿漉漉的,在他们脚下发出喑哑的噗噗声。他们谁也不说话。兰建成目不转睛盯着跟前很肥的猪。猪走几步,停下来,寻觅路边的青草,嘴里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耽搁得久了,母亲便拿一根细细的棍子,轻轻敲它的屁股。兰建成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这时猪又扭着屁股,吃力地往前走了。整条路上,他们没遇到一个人。除了远处的村口,路边的人家没透出一点光亮。他们走走停停,花了将近一刻钟才来到村口的露天屠宰场。屠宰场用土基打的水泥台子旁,高高竖着一根竹竿,挑出一盏一千瓦的大灯泡,吱啦啦地向外射出耀眼的光芒,在黑夜里划出一大片光圈。

那时候,屠宰场里也是老董和吴贵人两个人。老董四十多岁,头发黑硬得赛过猪鬃,走路时头往前冲,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吴贵人二十多岁,长了一张娃娃脸,天生为了说笑准备的,刚和老董干了两年,还没自己动手杀过猪。直到今天,吴贵人也没杀过猪。有一次吴贵人和老董争辩,吴贵人开玩笑说自己不杀猪,是怕作孽,死后下地狱。老董拉下脸,说放什么屁?一个屠宰场,就这么几个人,你不杀,我杀!你不下地狱,我下地狱!人要吃猪肉,天塌下来也改不掉,我们一个个做活菩萨,世上的猪照样死!在哪个手上死不是死?手艺好的,一刀结果了,就是积德;手艺窝囊,几刀捅不死,那才是作孽。你自个儿窝囊,就不要说废话!兰建成还是第一次见老董发这么大火,吴贵人也吓到了,闭了嘴,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这么说来,猪的死,并没有多少值得哀痛的。农村人养猪,不为了卖钱,就为了吃肉,可比不得城里人养宠物,是用来宝贝的。这两年在老董的屠宰场,兰建成不知看了多少猪哀号着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心里全然没有一丝丝哀痛。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时可不是这样。

十多年前,年轻气盛的老董和吴贵人早候着了。他们拍拍屁股,朝父亲走过来,几个人压低嗓门儿交谈,就像担心惊扰了黑夜深处的什么东西。兰建成没听他们说话。猪在屠宰场前的空地上闲逛,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后来在屠宰场边停了下来。他好奇地走过去,看到猪鼻子下一丛绿油油的草。肥大的猪开始吃那一小丛草。兰建成看得津津有味。草没吃完,父亲和老董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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