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大川的日记本留给了燕子,燕子后来把日记本拿给我,希望我能把其中的某些章节发表出来,以下是整理之后的一些内容。
我是大川,我的前半生已经渐行渐远。何时起,何时终,起因为何,均无从知晓,只是一切起了变化,让人无所适从又难以言表。我的生活和生活中的我一直纠缠着,我以为是我在过生活,其实是生活在过着我,生活以它独有的方式粗暴地驾驭了我,把我扔进每一个日日夜夜。生活中,总是有人来了,又有人走了,每个人对我来说都像是谜一样,他们为何来,又为何离去。我们出生的时候没有记忆,所以不知道开始,也无从知道结局。
我小时候做过很多农活,高中暑假为了赚钱买吉他,还跟人卖过骗人的教育软件,后来还在大学读过书,也流浪过,流氓和盲流我都熟,但以上阅历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乐趣,我早就认定了这个世界大同小异。
我出生在一个小地方,并在那里长到十几岁,然而家乡没有在我内心种植下关于田园的梦想,因为它的粗糙和简陋。我甚至怀疑自己偶尔怀念童年的无忧,也只是一个成年人滥用诗化记忆所获得的儿时画面残存片断的歪曲感受,以便躲在孩子这一强大的保护面具之下,伪装成孩子的目光,一脉温情地回看往事。那都是假象。
我爸是半个知识分子,赶上特殊时期,后了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退伍后娶了我妈,后来便有了我。妈妈是农妇,我们家没有山泉,但是有田。简单总结我的家境:农夫妇,田,没山泉。正因为爸爸高中毕业那年停止高考让他非常遗憾,所以他把理想转嫁到了我的身上,希望我能学而优则仕途无限光明。妈妈正相反,她热衷于幻想,很有诗人般的情怀。
十八岁是我一生的分水岭,十八岁之前,我就像植物生活在雨水充沛感情滋润的地方,始终有温情的迷雾给我遮挡住天空,对这个世界我看得一点都不真切。十八岁之后,我被一阵风裹挟到了山的另一边,迷雾消失,万物澄清,世界露出了它残酷的本相,烈日当头,我慢慢枯槁。
十八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也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我知道了人是有欲望的,还有人其实是会死的。那年,跟了我外公多年的狗突然含笑九泉了,不久外公也瞑目了,我从北京赶回家时他已经火化。我跪在棺材前面哭得死去活来。
我家的老宅前有两棵槐树,夏天可以开出白色的花,很香,很甜。两棵树间是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我每天上学都要走那条路。
既然是一副和自己的一生算总账的样子,就尽可能地详细些。我跟许多红旗下成长的孩子一样,小时候思想单一并且正统,有着对英雄五体投地般地崇拜,打小就对那些英雄故事了熟于心,人在心性尚未定型的时候很容易激动,我无比陶醉于他们为人类而奉献而奋斗而牺牲的伟大感情之中,我立志要为了一份崇高的理想而奋斗终身,决不像父母一样碌碌无为。
而事实上,那时我连“理想”这个词语的具体含义都没弄明白,我对一切精神层面的东西都感觉到茫然,但依靠小孩儿敏锐的直觉,从爸妈谈到这些时的表情完全可以判断,理想人人不能缺少,理想是个好东西。我矫情地把这一阶段命名为纯真年代,具体几岁到几岁无法辨识,不过随着这个世界的真相开始在我瞳孔里渐次露出端倪时,所谓的纯真年代恐怕也就无影无踪了。
关于纯真年代这一阶段,记忆比较清晰的有两件事儿。
其一发生在小学时代。早上一大帮小孩背着书包上学,途中一个比我约大四岁的初中孩子讲他昨儿晚上做的春梦,他很害怕对方怀上孩子。
大家问他为什么会怀上孩子,他笑我们无知,大伙儿开始兴奋起来。渐渐出现了争执,大家很快分成两派:一派同意春梦的看法—这些没主见的人,只知道附和强者;另一派则固执己见,这一派虽然根本没有关于人的来源的独立看法,但坚决不同意前一派的认识,这一派只有我一个人。我倔强地说我是一道闪电带来的,我想这是秉承了妈妈的诗人潜质才说出来的话。结果我受到了所有人的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