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过去抓住了轮椅的扶手。
她仰脸看我,虽然是瞬间,但我却很难忘记那眼神。那双眼睛变成了两团迷人的星光,美丽而神秘。里面藏了数不清的无法言传的意义。我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们一起把她父亲推到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
这是座多年失修的花园,荒草长了老高。石雕的残垣上堆满了残雪。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景焕仍戴着那顶鱼白色的旧毛线帽,苍白的瘦脸在阳光下变得半透明了。
她细心地把盖在景宏存腿上的小被子叠好,垫在他的后腰上。我扶他下了轮椅,他虽然极瘦,但却颇沉重,他仰脸儿坐在那把绿漆斑驳的长椅上。混浊的眼珠儿不停地转来转去。但我不相信他是在看现实中的东西。我看着他,有这样一个强烈的感觉:死亡实际上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在停止呼吸之前,身体的各部分器官早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
我奇怪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被耗干成这样。
景焕的兴致倒是格外高。她一会儿折一根枯枝,一会儿拣几粒石子,忙个不停。末了儿,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父亲轮椅的底座里,又从底座那儿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肥皂盒似的东西。
“爸,我给你表演个小节目吧?”她的眼睛望着父亲,我却觉得她是在对我说话。
她打开那个肥皂盒,那里面是泡好的肥皂水和一支细细的蜡管。
她吹起了肥皂泡!有多少年没见过这玩艺儿了!大的、闪亮的、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彩色灯笼似的,在阳光下闪烁着。她鼓着腮帮子,好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太阳暖融融地照着,树上落下的雪粉像蒲公英的绒毛似的,到处飞舞。
景宏存像是恢复了一丝生气。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一个个闪亮的肥皂泡,竟慢慢湿润了。
十多年前的一个中午。一个扎着红蝴蝶结的小姑娘,也是这样地向天空吹起串串彩色的肥皂泡。一个个亮晶晶的,在蓝天里像星星似的发着光。那时候的天很蓝。现在,很少看到这样纯净的蓝宝石色了,大约是空气污染的缘故吧。
“喂,帮帮忙,帮帮忙……”她拼命举着两条细瘦的胳臂,向上赶着一个正在坠落的肥皂泡,累得满脸发红。我不由自主地受她情绪感染,竟真的帮她赶起来。那个很大的、亮晶晶的肥皂泡,在轻微的气流中开始慢慢上升,反映着各种虹彩。
“轻点儿,轻点儿……”
她的认真样子令我好笑。但我却不忍拂去她的热情。就像是大人们永远不会在孩子们面前戳穿童话的秘密一样。
还是把圣诞老人的糖果留在她的鞋子里吧,我想。
但这个硕大的肥皂泡终于还是碎了。
她舒了口气,看看我,看看她的父亲,又举起小塑料管。
终于,有几个肥皂泡挂在雪松的枝条上面了。
“爸爸,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她突然有点羞怯地望着父亲。
一棵美丽的圣诞树。但那彩色的“灯泡”在阳光下很快就消逝了。
“我看到了。懂了。”突然,景宏存的嗓子里发出一种低哑的喉音。他一直出神似的看着那个最大、最漂亮的肥皂泡。
他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这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又像是幽谷里的回声。
“您看到了什么?”我警觉地问,我看到那老头子的灰眼珠似乎停留在一片遥远的疆土上。
“肥皂泡破裂的刹那,是最美丽的。在它完整的时候,它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它只能反射太阳的光线,而它本身是没有色彩的。”老头子清清楚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