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6)

冯焕照例要了三间房。补玉把女儿叫来,让燕儿打开房门透气,同时扫扫抹抹。瘫子绝不是上这儿来消闲:他没闲可消。肯定是来跟补玉拉扯关系,想把补玉从小曾家赁的宅基地赁过去。

“咱闺女长这么高了?”冯焕看着燕儿说道,“漂亮闺女,一看就聪明!”他可劲挥霍好话。

四个客人坐在葡萄架下打麻将。其中一个女客人说她困了,要去打个盹,另一个女人问补玉肯不肯顶替她打两圈。补玉问彪形女孩,要不要试试手气。冯焕马上替她回答,她才不玩那玩意儿。瘫子冯哥怎么了?很是以女孩“不玩那玩意儿”自豪?

女孩又粗又长的胳膊腿竟异常灵活,帮着燕儿打扫整理,不一会儿,把家具都掉换了位置,更便于轮椅进出、瘫子起卧。所有物什在她手里都没了分量和体积,在她手到之处起落,连声响都没有。补玉再次感叹,女孩哪儿像在干活儿?就是在“玩活儿”。然后女孩拿了双柔软的黑布鞋出来,蹲在冯焕面前,一下、两下,冯焕脚上的皮鞋变成布鞋了。虽然皮鞋布鞋对冯瘫子来说都没有区别,仅仅是打扮那双废脚的,但布鞋毕竟舒服得多。冯焕瘫了的脚在女孩摆弄下十分乖,眼神也十分的乖。冯瘫子可从来没对任何人乖过。

补玉从厨房出来,端着刚沏好的茶。女孩迎着她说不必忙,冯大哥刚才在村口新开的那家茶馆喝了不少茶,喝多茶他不爱睡。女孩给了补玉一个大正面:短短的脸,圆鼻子单眼皮。冯焕长进太大了,找的这位小姐一点不美艳,就是让你看着舒服,像渴了的人看见水、冻着的人看见棉花一样舒服。这年头好看的人不难找,看着舒服的人,绝迹了似的。

得知女孩叫孙彩彩,小名叫“不点儿”,因为她在家排行老小,生下来只有四斤,十岁前都是班级里最矮小的学生。这是晚上八点多钟,冯焕在上网办公,彩彩到厨房来找开水泡草药。那是冯焕擦身用的草药,功效是活血散淤。瘫了的人最怕血脉淤结。

她注意到彩彩挪家具时,把三人沙发搬到大床边,又把另一间屋床上的卧具铺在沙发上。这个彪形女孩跟前面的小姐们不同,不与冯哥同床异梦。趁彩彩在炉前调药汤,补玉问彩彩是不是山东人。是啊,这么大个儿还能是哪儿人?彩彩一口牙白极了,又整齐,一笑嘴巴从东咧到西,肚里的念头都看见了。

吃饭的时候,补玉做了几个应季的菜,凉拌南瓜嫩须,鲜黄花炒木耳,半岁童母鸡炒嫩核桃仁,山溪小虾炒尖椒。瘫子一看葡萄架下的一小桌菜,嘴里的话都在口水里跑:“彩彩给我把相机拿来,我要剽窃版权!”他指鲜绿明黄殷红的一桌。

彩彩真的跑回房间去了。补玉走过来,把蚊香搁在小桌下,又用手里的竹扇轻轻拍了一下冯焕的头,下巴一指屋内:“看你有福气的!”

冯焕当然知道她指什么,笑的时候脸颊竟然红了。五十多岁的瘫子,一向变本加厉地风花雪月,竟还是头一次在补玉面前害臊。

到了第三天,补玉一直等着的话等来了。这是星期一,客人们都走了。彩彩推着冯焕在工地上待了大半天,下午回到“补玉山居”。九月初突然回暑,热得像三伏,一夜间苍蝇四世同堂。冯焕的裤子上不知怎么溅了泥污,被挽了上去,露出一截无动于衷的小腿。当他被推进大门时,那小腿上落了十多个绿莹莹的胖苍蝇。人活着,死去的肢体也会招苍蝇,补玉胃里一阵拧巴。他叫补玉到他屋里去一下,有话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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