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组的人去了工地,只留下一个小卫生员。她说她好想跟车和李欣一块走哟。温强叫小姑娘别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他温强就是开铲车也得把他们送出去。
李欣上了吉普之后,拉开车窗,叫了一声温强。她说一旦他到铁道兵部机关办什么事,或者去北京玩,千万去找她。她不久会调到兵部的门诊所去。
温强谢了她,说一旦去兵部出差,一定找个毛病让小李医生瞧瞧。但他的笑容含着歹意和取乐:你拿这么个遥不可及的邀请赏我?我不领情。
他看出李欣的无趣。那是她自讨的。她关上车窗,目光却还留在车窗外,留在温强脸上。温强这时才意识到,这个天鹅般的年轻女医生对他这蛤蟆连长始终是暗暗倾心的。那有屁用?它不会对两人的人生造成一丁点儿改变。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来了。
吉普车在红色尘烟里停了停,又向前行驶,乘驾着红土的浪涛,起起伏伏远去,半个天都红了。
温强和指导员相互对视一眼,一块儿转身向枪响的方位跑去。这正是下午风最大的时候,天上的鹞鹰们都给刮得直偏斜,醉了酒似的。温强和指导员对视的一瞬,两个人的潜语是一点不差的:妈的这个连还能出什么事呢?!他们一块去寻找枪声的源头时,从来没有如此相依为命,所有的不和都在刹那间消失。
董向前倒在红色地面上,给了帐篷口一个背影。现场是一把倒了的折叠椅,几乎跟那上面刚才坐着的人倒的姿态一模一样:侧身曲背,一摊血在倒下的人和倒下的椅子周围艰涩漫延:红泥土夯得够紧实,居然一时没有完全吮吸那年轻黏稠的血。
帐篷外响着“踏踏踏”的脚步声,像是一个军团的人都来了。温强叫指导员马上拦住人们。指导员很听话地就去照办了。温强感到肩被撞了一下,然后一个身影已超过他走到离倒卧的人体很近的地方。保卫干事刚要向人体佝下身,温强说还看他妈什么呀?哪还能有气儿?!
保卫干事回头白了他一眼。保卫干事已经发现董向前从哪里得到的枪。他从司务长办公室的一箱备用武器中偷到了那支“五四”手枪和子弹。保卫干事向温强白眼是有资格的:你一个连长,既看不住人也看不住枪。
温强这才想起来:董向前一直是在装睡觉,他被审问得腻烦了,或是想躲在佯睡里避开回答问题,因为他从头到尾就只有三个字的回答,“不是我”。他还躲在佯睡里偷听温连长和司务长的谈话,谈有关他的丑陋,还谈了有关他名誉扫地的下半生:连穿军装的民夫都没得干了,即将作为不名誉复员军人回村,背着铺盖卷和攒下的几套新军装、五号军用鞋和一口大黑锅回到山窝里的茅屋前。母亲看到儿子除了相貌丑陋又添了相貌之外的丑陋:这儿子会把光棍耍到老、耍到死。
温强后悔,他从来没有问过董向前,他的父母怎样怎样,是否有兄弟姐妹。后来司务长告诉他,小董没有亲父亲,作为拖油瓶随母亲从云南改嫁到四川。后来四川兵们还告诉他,小董听说了铁道兵整个兵种集体转业的传言,高兴地龇着大牙直乐,因为他再也不用担心复员回原籍,复原成一个成年拖油瓶了。他的拖油瓶心理使他特别能忍受欺侮、冤屈,可谁都没想到这一回他不忍了。谁都没想到他那么有种。温强在多日后一直想着小董自杀的现场。温强从当兵到当官,亲自送走的牺牲者不下十个,铁道兵死人不新鲜,但董向前的死是不同的。他自己洒出自己的血给你们看。有没有干丑事,那都是有血性的血。
许多年之后,温强在“补玉山居”小住,老板娘小曾问他怎样和李欣认识的,他差一点儿就把实话告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