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前事先打过电话,说来看看老同学。朱怀镜说道“欢迎欢迎”,很高兴的样子。其实他竟一时蒙了,忘了高前是哪一位了。放下电话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张黑而精瘦的脸,笑起来嘴巴天大,露着一口难看的牙齿。高前的嘴巴本来尖尖的,一旦笑起来却大得吓人,让人惊叹他那嘴皮子的弹性那么好。朱怀镜一直不太喜欢这位同学,总觉得尖嘴猴腮的人,十有八九奸猾。不过他向来就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的,看上去很讲同学情分。记得高前人倒是聪明,学的是财经,却又喜欢文学创作。上大学二年级时,高前写了个剧本,便给名家写信推荐自己。凡是他想得起名字的文坛巨匠,巴金呀,曹禺呀,等等等等,都写了信去。剧本虽没发表,却收到了巴金和曹禺两位老先生的回信,自然是极尽勉励。有那么一阵,他逢人便拿出两位老先生的信来念念,好像那么寥寥几句的半页回信,比自己的剧本公开发表更值得炫耀。这事在同学中间流传开来,便敷衍出许多有意思的花边新闻。说是高前收到巴金先生回信那天,把女生宿舍跑了个遍。不久他又收到曹禺先生的回信,又兴致勃勃地往女生宿舍去。有位女同学没等他打开信,就说高前你不用念了,巴金先生的信我们都背得下了。高前红了脸说,不哩,今天是曹禺先生的回信。那位女同学便说,曹禺先生的信我也背得。说罢就“高前同学,大作收到”,真的背了起来。高前很是吃惊,小眼睛从没有那么放大过,说你没看怎么背得出来?那女同学笑道,我若是曹禺老先生,也会这么给你回信的。高前的脸越发红了,嘴巴翘得老高。
高前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的皮多了些皱皱儿。“老同学,你的官可是越做越大啊!”高前握着他的手,摇了摇说。同学之间,说话毕竟随便些,可他的笑容仍让朱怀镜不太舒服。
朱怀镜笑道:“当什么官?总得有个事做嘛!老同学,你这20多年,可是一点没变啊!还在卷烟厂?”
高前叹道:“没变就是没有进步。不在卷烟厂,又能到哪里去?我在那里任总会计师,官又不像个官,技术人员又不像技术人员。企业三总师,应叫三不像。一切都是经理、厂长说了算,三总师只是配相的。”
“哪里啊,现代企业管理,三总师的担子很重,很重要嘛!”朱怀镜本想以同学之谊相待,可话一出口,就是领导味了。高前说自己是总会计师,装着满不在乎,其实是想让人家知道,他好歹也是副处级干部了。高前越是摇头晃脑地说自己不中用,朱怀镜越是看出他内心的得意劲儿。他们那届同学,如今混到处级的并不多。朱怀镜爬到副厅级,同学们都说他祖宗坟山灵验。“你好好干吧,企业很需要你们这种人才啊!”朱怀镜本不该如此说话的,太官腔了。他最多只需说“你好好干吧”,就行了。言下之意,就很丰富了。既像领导勉励下属,又像同学含蓄地封官许愿。可高前这副猥琐相,很容易激起别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高前像是很习惯朱怀镜的官架子。他喝了口茶,茶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下巴湿了一片,也不揩一下,说:“我好好干又怎样?又不看你干得如何!”
朱怀镜明知高前下巴湿湿的是茶水,可望了一会儿就总疑心是口水,胃就开始作怪,很不舒服。“高前,老同学说话我就不客气了。你刚才说自己官又不像官,我就想说你了。你现在又说什么官场如何如何。企业本来就不是官场。厂长经理不是官,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总会计师更不是官。国有企业为什么搞不好?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依我个人的观点,企业经营者的做官意识太强,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像你,做到地属企业的总会计师了,就想着自己是副处级了,这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