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这么想,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事实上他不是完全站着,而是用一只手把自己一半的重量挂在了舱顶的吊灯上,这让他意识模糊的脑子产生了幻觉,认为自己站着的姿势像钟摆一样优美,他甚至能从自己身体的摆动中感受到飞翔的感觉。不仅他的身体在飞,那些记忆的碎片也正在从他脑海深处飞入他的眼帘。
他清晰地记得,上一次自己表现得如此无助,也是在一条船上。那是条船篷四处漏风的满篷梢,他坐着这条船离开乡下,一路摇到了比县城还遥远的扬州城。
那一年他刚10岁,平生第一次离开爹妈出远门。分手时,爹妈自始自终都在用近乎冷酷的口吻告诫他,要是不想再回乡下过苦日子,他就得完成为期八年的学徒生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进一品楼当学徒工的,更何况那里每天还能吃上三顿饱饭。
因为知道怎样哀求也不会奏效,公输义索性让自己一脸漠然,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满脸皱纹的中年男女,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
不久,满篷梢上的摇橹把岸边那两个佝偻的身影拉成了两个黑点。公输义这才让自己的眼眶噙满了泪水,他用手紧紧地抓着身边装鸡的篾笼,试图让眼泪不被摇晃的小船震荡出来。
当摇橹把扬州城沿着运河岸一点点摇晃到他眼前时,他眼眶里的泪水已经干枯了。他开始习惯了小船的摇荡。现在小船在他的感觉里平稳得像陆地,而陆地所有的事物却都在摇晃。那个以烟花繁闹而著称的扬州城在他最初的印象里,像一片曲线诡异的虚影,晃进了他的眼帘。
在学徒生涯的最初三年里,他专门负责给师傅家当小杂役。除了在厨房和后院洗菜洗碗,每天早上他要帮师娘倒马桶,然后晚上给师傅师兄烧洗脸水倒洗脚水。
接下来的三年,因为新的小学徒接替了他,公输义终于可以以搬运工的身份,跟着师傅、师娘去市场买菜,然后负责在厨房里切菜和配菜。
两年前,馆子里有个师兄跟师傅闹别扭,出去自立门户,公输义等来了上灶的机会。
在灶台边给师傅打下手的过程中,公输义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着惊人的模仿能力,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在旁边看过一次,即使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他也能照着样子把事情丝毫不差地做上一遍,而且常常能做得比原版还地道。
因此,到了18岁那年,当师傅自以为很慷慨地向他表示,要教他108道淮扬菜的做法时,公输义甚至都忍不住暗暗发笑。事实上,他早已经把师傅所有的看家本领都学会了,不是108道淮扬菜,而是360道淮扬菜。
不过,表面上他还继续着装模作样的生活,有时甚至还故意扮出脑子不好使怎么学也学不会的样子。
因为出身卑微吃尽了苦头,公输义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存是一件比出风头更难的事情,所以无论做什么,他都会给自己留好后手。他总是告诫自己要学会闷声大发财,不到关键时刻,决不使出看家本领。
或许,正是因为觉得在自己一干徒弟当中,公输义资质平平,所以一品楼的李老板才会在唐望要他帮忙推荐厨师时,热情地把公输义引荐给了他。
一开始,公输义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是当唐望被师傅带着来面试他时,直觉告诉他,这个满脸忧愁的阔老爷可能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贵人。唐望要他随便做几个菜尝一尝,公输义脑子里没有一丝犹豫,就把全部看家本领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