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散之地 6(4)

当唐喻从玄思妙想中回过神来时,天色已近拂晓,灰蒙蒙的天空后面,初升的太阳铁青铁青的。唐喻却丝毫没有疲乏之感,相反,他觉得身体里充溢着用之不竭的能量,还忽然有了一种想跟人讨论的冲动。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找遍了公寓的每个房间,却没有看见唐妙。这才想起来,昨天傍晚的时候,似乎听到唐妙出门的声音。在此之后,唐妙没有回来过。

就在唐喻猜测唐妙去了哪里,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钥匙在门锁里转动,喀喇喀喇的开锁声,让他又对西洋锁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暗暗提醒自己,白天的时候要研究一下。

唐妙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高头大马的德国女人。

唐妙和女人都醉醺醺的,摇晃的身体被用手和肩膀勾搭在一起,波浪似的,起伏在客厅里。两人一边摇摆,一边嘟哝着一些甜腻的德语音节,还不时脸对脸嘴对嘴地亲吻对方。

唐喻注意到,女人的个头要比唐妙大上许多,年龄应该在四十上下,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近乎残忍的印迹。她的毛孔粗大,淡褐色的斑痕星星点点地分布在皮肤上,颧骨和鼻尖泛着邋遢的红色,过于粗壮的腰部消失在肥硕的乳房和臀部之间。看得出,连她自己都对这身体失去了耐心,以至于衣服只是被随随便便地披挂在上面,不仅毫无修饰感,甚至都无法将身体遮掩起来。

他们就这样一路摇摆,从唐喻眼前晃了过去,然后消失在唐妙的卧室后面。很快,虚掩的门缝里,传来女人杀猪般的快乐叫声。

对于这样的状况,唐喻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只好设法将听觉从女人的呻吟声中转移出去。他在空洞无力的声音海洋里寻找解脱之法,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重新凝聚听觉的焦点,那是摆放在矮橱上的台钟。台钟的钟摆在发条的拧动下,正在发出滴答声。根据已知的钟表知识,唐喻知道,在洋人的世界里,时间是以60为单位依次向下分割的。这个60之数让唐喻忽然意识到,时间在漂来其实也是以60为刻度计算的,那些晦涩的天干地支,构成了一个不断循环往复的甲子,而每个甲子换算成数字,也正好是60。他不由得突发奇想,将时间猜想为一个由六十组通道构成的迷宫,这个迷宫没有进口也没有出口,只有通道与通道之间的转换。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里豁然开朗,好像所有关于时间的秘密都在这一瞬间被窥破了,他好像被甩进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迷宫中,一个人化身无数,被分散在各种各样的通道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臆想中神游的唐喻感觉到,有人在晃动他的身体。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然后看见唐妙正在对他微笑。

眼前的状况,让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在太阳升起到大放光明的片刻里,唐妙似乎就老了好几岁。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套怪里怪气的洋装,上衣长到有些夸张的地步,衣服的后摆还像燕子的尾巴一样张开着。唐喻下意识地朝唐妙身后看了一眼,但并没有看到粗鄙厚实的德国女人,只是听见房间里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不久,屋子里走出了一个金发白肤的洋女人。女子穿着一条桃红色绒面连衣裙,样式夸张,长长的裙摆一直拖到地上,缎子面的布料上到处打满了密密麻麻的褶皱,臀部所在方位除了被裙撑高高地撑起外,臀尖上还很挑逗地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裙子的上衣开口很低,仅仅只到手臂和肩膀的交界处,因此女人高耸的前胸有很大一部分裸露在空气里。她的头上是一顶装饰着缎带花结和羽毛的麦秸帽,左手持一条宝蓝色的丝巾,右手拿着一把粉红色的绢质雨伞。女人的年龄大约三十七八,眼波里有风尘女子般的水光在流动,但举手投足间,又像有着良好的教养。

唐喻吃了一惊,无论哪方面看,眼前的女人都和刚才那个德国女人风马牛不相及。

洋女人走到了唐妙身边,当唐喻好像是不存在的,旁若无人地将带着情欲的身体依靠在唐妙身上,还不断用她涂着鲜艳口红的嘴亲吻唐妙。

“大哥,我和玛丽坐今天的火车回去了。”唐妙将自己的嘴从洋女人的亲吻中暂时解脱出来,没头没脑地跟唐喻说。

说完,唐妙挽着女人的腰,嘻笑着从唐喻身边经过,离开了公寓。

唐喻听到,两人的靴子在走廊和楼梯上敲出了清脆的踢踏声。他还注意到,唐妙和那个女人说话时使用的好像不是德语,而是一种更为拗口但也更有旋律感的语言。几乎不假思索,他就推断出他们说的是法语。

这些奇怪的景象和念头,让唐喻觉得脑子有点晕。为了证实这一切不过是幻觉,他跑进卫生间,用凉水冲了冲自己的脸庞。然而当他的手摸到脸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胡子拉碴的,此时镜子里的影像也在告诉他,胡子确实在一夜之间长了许多,好像这一夜不是一夜,而是很多时间的幻影。

他的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时间的迷宫不是他的臆想,而是一种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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