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井泽·温泉(7)

有大声谈笑的声音靠近,似乎是几个喝醉的日本人正打算进入这黑暗的温泉。嘈杂声把乔意从沉溺的回忆中叫醒,他每一个毛孔都在警觉。那群人在门外议论了一会儿,打消了主意,木屐的哒哒声终于远去了。

——真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井上忍说。

乔意再次被她轻松的语调刺痛了。听故事的人永远是最无情的。听故事的人不会知道,那个夏天是如何沉重地压在他的生活、写作、性格上,让他至今都时常恍惚恐惧,无法坦然与人交流。不,这些她都无法完全无法理解。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讲给这个陌生人听?难道纯粹为了用自己离奇的经历去讨好她?不,他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终于能够用第一人称叙述那个故事,不是躲在幕后。他必须将不想回忆的那些事重述,为忘记的人赋予语言,把走过的那条路再走一遍,才能从沉重的记忆中逃离出来。

——不,还没有结束。乔意说。

大半年之后的初春,他与她重逢了。在一条狭窄得不得不快速通过的街道上,他们朝着相对的方向行走。几乎同时,他们毫不掩饰地盯着彼此短时间内发生剧烈变化的脸。

“你还好吗?”他听到她问自己。

在满街嘈嘈切切的粤语里,她略带清新北方口音的问候非常清新。

“我很好。”他说,“我在电台工作。”怕她不相信似的,又匆忙补充了一句。

“我听说了。”她说。

她是千山万水地来找他了。越来越拥挤的人流容不得他们继续犹豫,两人如果沿着原来的方向前进,就可以离开一切过去。但是他们都没有选择前进,也没有转身,而是一起挤出了人群。

他请她在茶餐厅吃饭。时间尚早,没有其他食客,只有几个无事的服务员好奇地看着他们。南方的初春已经很热了,她脱掉外套,露出粉白色的丝织背心和长裙,然后用手腕上系着的丝带把头发绑住。

他看着她,喉咙仿佛被堵住。这半年过得像十年,他曾幻想过无数种和她重逢时的诉衷肠,她却在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时出现。

她先开口,讲学校发生的变化,校园好像一夜之间有了许多看不见的窟窿,青春与生命就从这些窟窿里流出,那极聪明骄傲的课代表也不知所终了。一瞬间,他们两人都有点惭愧:他们还活着、交谈、发出笑声。

“你瘦了很多。”他悄然转移话题,她从一轮满月瘦成了伶仃的月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两人再无话。

晚饭吃完了却依然日光惶惶,无处可去。他们牵手走在街上,沉浸在苦涩的甜蜜中,同时也有些不适应:从前,他们的时间都是一点点偷来的,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完整的空闲,光明正大的空闲。

她提议去看场电影。电影叫《秦俑》,讲是一个深情压抑的将军和一个宫女穿越时空的爱情故事,后半段不能免俗的是打杀的动作戏。他在座椅上不安扭动:宝贵的时间竟然浪费在这样无聊的电影里。

终于响起了片尾曲,浑厚的女声唱到:“焚心以火,让爱烧我以火。燃烧我心,承担一切结果……”放映厅逐渐明亮起来,他发现她竟然泪流满面。等所有观众散去,她依然在啜泣。他颓然地半跪在她面前,无从劝起,知道她是太委屈了,以至于眼泪只能流在别人的故事里。

回他的公寓的路上,她一路疲乏不堪地倚着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路紧紧地搂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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