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自画像(7)

林满进屋,看到好几副大画摆在地上,太饱满了,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留溢出来,轻轻地“嚯”了一声。

他仔细看完,问姜夕:“你的野心是什么?”

姜夕想了想,老实地回答:“我没有野心。”

林满问:“那你的热情是什么?”

姜夕说:“我没有热情。”

林满不泄气,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画画?”

姜夕认真想了想,说:“小时候用画画把自己和家庭隔离开,现在是一张更大的盾牌,抵抗生活。”

林满不说话,许久才继续道:“创作有两种。一种是赤子之心,掏心掏肺,恨不得拿着尖刀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剜除来给你看;另一种是每次只截取一点,有效、准确,加了很多其他的料,好吃、好看。你是第一种——大部分人都是第一种,但是要成第二种,才能成气象。”

姜夕不语,林满又用那苍鹰俯冲一样的眼神向着她,说:“你要成气象。”

林满走后,姜夕坐在地上看她的画,从下午看到傍晚,然后起身,把它们全撕了,剩下最初画的一张唐鹏没有毁掉,或许是出于某种内疚。

那天之后,画画从闲时提笔的爱好成为她每天的事业,没有时间画,只有晚上,在唐鹏入睡的时候。她从太阳西下画到日出东方时,调色时在天光和白炽灯下一种色光,在日出时薄薄的一层霞光下看成品,忍不住震荡:自己也知道画得好。

唐鹏却对她夜里作画的习惯越来越不耐烦,房间很小,他在床上面朝着墙,烦躁地说:“把灯关了好不好?”

姜夕说:“那我就看不见了。”

唐鹏说:“你其他时间画好不好?”

姜夕说:“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时候能画?”

唐鹏不说话,可是连背影都能看出压抑的愤怒。姜夕只好关了灯,躺上床,唐鹏如翻大浪一样把所有的被子抢过来蒙住头,表达自己的不满。姜夕就这样在空气里手凉脚凉地躺了一晚上,心也凉了一截,她明白过来,唐鹏当初鼓励她画画,是认为那是一个省钱而有情趣的陶冶情操的爱好——和热爱烹饪、十字绣没有本质的区别,可当她真的把画画当做事业,甚至牺牲唐鹏的时间,那就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

这样的老情绪老戏码总是上演,姜夕总是忍让,她几次想质问唐鹏“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可是害怕他真的说出“那你就不要画”的答案。

直到有一天,她回家时发现浴帘被换掉了。原来的浴帘是她自己在防水布上画的工笔仕女,微醺着粉色的脸,水珠溅上像滴下的汗。现在成了一块蓝色的防水布,上面印着米老鼠和唐老鸭。

她离开厕所,离开家门,离开小区,离开了门口的马路。她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