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桂花酒(2)

和平酒吧里的调酒师们都有些矜持,即使坐在吧台上的客人,他们也不会主动搭讪。但要是客人想要聊上几句,他们也会散漫地应合,手里一边丁丁当当洗着杯子,或者戳开冰块,或者开啤酒瓶,或者往玻璃小碗里倒一份花生米,或者一份玉米片。他们下手总是恰到好处,不多不少。这些人虽然都出身在普通人家,但他们好像旧式美人那样,自然而然地端着架子。这种心劲与和平饭店有关。他们见识过不同于朴素黯淡现实世界的奢侈建筑,炫耀的设计,老式的处世方式,这一切给了他们某种卓然与众又安守本分的身份感。长久以来,能在和平饭店工作,是这个人在政治上被信任,经济上收入丰厚,相貌上又仪表堂堂的象征,处处提着一股气做人,也是理所当然。

饭店马上就要歇业大修。预计要修上两年。两年以后,正好她五十岁。虽然没人跟阿四明说,但她自己猜度,就算两年后,来接手饭店管理的外国人肯消化掉老员工,像现在上头许诺的那样,自己也不会再回到这个位置上来了。于是,酒吧歇业的那天,实际上就是她退休的那天。

酒吧今夜已是最后一天营业了。

阿四还真没想到退休。十七岁时第一次穿上一件黑色西装马甲,戴上一只黑色领呔,站在酒吧门口。那天没人教她如何站,如何迎客人,她站在那里,惴惴然想起父亲的样子,马上挺直腰板。这情形历历在目。那时阿旺才多瘦!阿四认识他那天,他就喜欢含胸塌腰地站着。他白衬衣里空荡荡的,好像是直接挂在衣架子上,因为脖子太细,一只黑色的呔总是歪在领子下方。似乎他一生都不穿烫过的白衬衣,他说烫过的的确良布不跟身体。

有人身体前倾,踮着些脚尖,轻轻摇晃着肩膀走进来,看样子,是夏先生回来了。阿旺走到亮处去招呼他。夏先生是个长住在香港的上海人,八十多岁了,还梳着一只飞机头。他每次回上海,都会带他少年时代的女朋友一起来坐。他少年时代的女朋友是个娇小的老太太,她叫爱丽丝,据说她至今仍能穿下三十岁时候定做的薄呢裤子。有时他们跟音乐跳几支舞,虽然身体老了,像麻将牌一样,但舞步依然很健,还保留着一些四十年代的花哨和古董气。

正对着乐队的位置,阿旺早早放上留座的牌子。阿旺此刻领着另一拨客人过去,他周到地拉开椅子,眨眼间,他顺手点亮了桌上的蜡烛,还轻轻放下了玻璃罩。那是早已退休了的总经理来了,他身上那套铁灰的西装一定还是早先在培罗蒙订做的,阿四还记得他穿着这套衣服与贝拉·维斯塔的女宾跳第一支开场舞,那时这套西装在面子上一点也不坍台,现在看上去,却是裁剪土气老朽了。阿四明白,总经理即使退休了多年,也总是想来告别一下的吧。当初这间酒吧还是在他手里走上正轨的呢。听说这里五十年代后就是一间租出去的,充满机油味道的修车行。

阿旺现在已八面玲珑,怎么也看不出他是退役后,分配到和平饭店工作的义务兵。他能一边为日本客人记录点歌的序号(日本客人最喜欢点歌,经理什么样口音的日本英文都能听懂),同时照顾正准备点鸡尾酒的客人。即使是最昏暗的角落,他也能一眼看出客人能不能喝酒,会不会喝酒,懂不懂威士忌不同的口味。同样点鸡尾酒,客人有不同的口味,看一眼就猜出客人的地位,身份,情绪和爱好,这样迎合了客人,又不会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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