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子(16)

西蒙一直住在英国,在英国研究上海道台的历史,和乔伊住在一起。他特意在老家玛堡老城的陶瓷铺里特地定制了一块瓷砖,上面写着“西蒙和乔伊”,将它挂在伦敦家的大门上。它看上去好像塞林格的小说封面,一个如塞林格小说封面的门牌,是西蒙狂飙的年轻时代最后的纪念。在伦敦安顿下来,他的两鬓已白发丛生。

当西蒙和那个女人在音乐中移动身体起舞时,《莉莉·马莲》已经演奏到一半了。他们只专心跳舞,好像是与自己痛苦而不能忘记的过去跳舞一样。

在这支曲子里,他只是个还没到牛津读书的德国激进学生罢了,他在大街上烧毁了中学历史教科书,因为书上隐瞒了二战的历史,他在集会时喊着“不要相信三十岁以上的人”的口号。他想到,现在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正置身遥远的上海,他听到了《莉莉·马莲》,一支流连于痛苦中,并紧紧抓住它不放的曲子。人到底为什么要紧紧抓住痛苦的过去呢?西蒙不能解释,但被深深打动。

突然,西蒙感到那女人轻轻站到了他的脚面上。这真是个聪明女人。是的,学生在七十年代曾这样跳舞,那些恋人们,这风气是从西班牙传过来的。大麻令人飘飘欲仙,女人的重量正好能压住飞翔般的双足。西蒙承受着她的重量,比起欧洲女人,东亚女人真是轻盈多了。松本小姐在舞台上掀起了她的白色假发,旋转,旋转,旋转。人民大会堂里飘荡着一股面条气味,是从中国人的衣物上散发出来的,西蒙很容易分辨出来。理想世界正在崩溃,一片泥泞,披着白发的松本小姐还在旋转,旋转,旋转,日本女人脸上那种不同于中国女人的凛冽神情令他印象深刻。现在,那些痛苦呈现出了诗意。

西蒙在那女人的眼睛里读到了心心相印。西蒙心想,也许应该带这个女人上楼去,化身为她的德国情人,与她做爱。与她做爱,就好像与自己痛苦而不能忘记的过去做爱一样。即使他们做爱,也是因为找到了与那过去相会或是告别的渠道。这样的做爱,更多来自于不可自拔的心灵需要,而不是精力旺盛的生理需要。西蒙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明确地感受到了身体与精神之间这种曲折的需求。

陌生女人在西蒙脚面上只停留了短短几个小节,在乐曲的最后。然后,那女人离开他的脚面,松开手,鞠躬,回到了自己的桌前,一切恢复原状。

西蒙回到自己桌前时,接着喝他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那是美国出产的威士忌,四朵玫瑰。他的上海史学家朋友孟建新则在喝一杯黑咖啡,他那东方人不动声色的脸上浮现着点点笑意。

“一股鸦片气味。”孟建新对西蒙轻声说。

“你又看见什么了?”西蒙徒劳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他只看到他们旁边桌上坐着面容相似的三个人,正悄无声息地吃着糕点,那三个人之间一直没有交谈。接着他又看到八角亭下有闪光灯闪电般地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有人在照相。他知道自己是看不见孟建新看见的那些旧景的,尤其无法闻到他总是纠缠不休的所谓鸦片气味,那是上海原罪的气味。

每个人都浸泡在自己的原罪之中。西蒙的脚面上又感受到那个陌生女人的体重。

有个人穿着烫得平平整整的咔叽棉布人民装,左边胸袋里,学着南下干部的样子,别了一支钢笔,一脸的谦恭收敛。他悄悄走进咖啡座来。他在旧皮圈椅上坐下,叫了一壶上海咖啡厂生产的咖啡。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陪领导出差来上海,他才住进了和平饭店。同事还问,怎么不住家里,他说,家里太小,转个屁股都转不开。当时每层楼的柜台上,凭住宿证供应上海产的香皂和香烟,算是和平饭店内宾的特权。

“清咖还是奶咖?”服务生问。

他猜想这清咖就是清咖啡的缩略语,里面透出一股上海市井的油滑之气。“清咖。”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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