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瓷坐在河边的日头地儿里,想起她那年坐在这里吃自己带的馍,吃完了撩起衣裳把憋得胀鼓鼓的奶挤了又挤,奶水划一个美丽的弧线落到干草地上,珠子一般滚动。那时地里的麦苗才半拃高。天越来越暖和了,麦苗长到了小腿肚上。麦奶奶麦仙姑,快长吧,快长吧,天下百姓都指望你活命哩。当年,她忍着口渴,一张巧嘴说得常掌柜高兴,与她重新写了借据。常掌柜叫人去端茶的时候,她已经渴得嗓子冒烟,可是她决绝地告辞走了,她咬着干得起了皮的嘴唇跑到另一个村子讨茶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生成爱面子好强的人,你就得受着好强的罪。
细婶子去的时候也太长了,季瓷等得焦心,地老天荒地坐在那儿,把几十年的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用剪子把手指甲细细地剪好,又在地上捡起几个干焦的破树叶子,剪成碎末末,还不见她出来。
终于来了,细婶子从村里闪出来,背着挎着比往常多的东西,是从葡萄湾里走出的一串大葡萄,背都有点压弯了。老远,季瓷就见她冲自己笑。她向着那笑脸迎了上去。
“这是你的,你这才是有福之人不在忙。”细婶子快活地把一小袋粮食推到她怀里。季瓷一搭手就约莫着差不多有十斤。“常掌柜给你的。”
“呀,你给他说我来了?”季瓷一下子脸涨得通红。
“没有,我没说。”
她说了。事实上,女人总管不住自己的嘴,她们总是要把本不想说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刚才她拣门楼好的,挨家地要,一路就来到常掌柜的家,在街上她就打听好了。大门被她拍开后,常掌柜正好从茅子出来,见她正在给开门的人说,大哥,寻口吃的吧,他就叫开门的人拿个馍给她。近来要饭的多了,他总是叫下人见天多蒸几个黑面馍,他给家里人说,凡来的人,不能叫人家空手走,权当给咱子孙积福哩。他往堂屋里走,那要饭的却冲着他问候,常掌柜,吃了吧?他有些吃惊,要饭的还知道问候个人。他快走到堂屋门口了,又站下来,回这女人,噢,吃了,你……他刚想问你也吃了吧,觉得不妥,人家要是有吃的还来你家弄啥,话出口就成了:哪庄的?女人说,河西章的。哦?他多看了她一眼,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啊。他又给下人说,把锅里的白汤给她盛一碗。白汤就是下过面条的汤。细婶子等的就是这句话。下人端上来,还是热乎的,她捧着碗一口气喝完。常掌柜说,再给她盛一碗。又一碗端上来,她喝得缓一些了。常掌柜问,恁庄有个章守信,他家还好吧?能不能吃饱?细婶子说,俺庄上除了几个富户,就没有能吃饱的,他家好在没有饿死人。
常掌柜想起那一年,那女人头发抿得光光的,衣裳穿得展展的,脸白生生,腰身结实而细致,走了二十里路,来到他家里,一张小嘴把道理说得句句顺耳,账说清后,一口茶不喝,非得走,可他明明看见她的嘴唇干巴巴的。那以后,每年腊月里都是章守信把钱送来。
“人常说,女人有福,带起一屋。我看他家呀,也就是命好,来了那么个女人,才没有塌下来。”常掌柜终于把话拐到了季瓷身上。
“可不是咋的,要强得很哩。这十来天见天跟着我跑,她不白要人家的,拿个剪子给人家闺女剪个花,才伸手接住人家一个馍,今儿走到你庄上,说啥也不进来,在庄外河边等我。”
常掌柜当下心里一疼,紧巴巴难受,他叫下人再给细婶子盛一碗白汤,回到屋里,拿个小布袋,来到粮食囤边,挖了半袋子小麦,一想,不中,不好看,又慢慢将麦子往外倒,一点点往外倒,不要叫它太惹眼。他拿出来,交给那要饭女人说:“那章守信年年来给我还钱,说话说得就跟自家爷们一样了。托你把这一小点粮食交给他吧。今年都遭灾了,再多的我也没有,能叫他一家顶两天事。”他又叫人给这女人拿了一个馍,好叫她更塌心地把这点粮食交给村外河水边那个叫人心疼的女人。
眼看这样奔波着见天能顾住一家人的嘴,春天也快到尽头,家里不至于饿死人了。可是,吃饭的嘴突然又多了两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