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六点半,天色昏暗,如水墨浸染,我坐在依斗门前,开始了新的一天。无论是三天并一天,还是晚上六点半开始新的一天,在依斗门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像“棒棒”手持“棒棒”站在路边,等着上上下下的旅客,不知哪一位会请他们帮忙;就像江水悠悠,却不知哪天会暴涨。我坐在依斗门前通往长江的石阶上,支起一张小木桌,在暮色中开始了新的一天。还没喝醉先已沉醉,还没告别已经伤心。再看眼前,顺着石阶往上,就是厚厚的古城墙,“依斗门”的字迹依稀可见;往下是一长串棚棚,等船的旅客在里面歇息。男子喝一碗酒,老人泡一壶茶,母亲正在给婴儿喂奶,婴儿张着樱桃小口,吮吸着母亲的乳头……我为他们深深祝福!不必匆忙,坐在依斗门前细听细看,沉思默想,就听见杜甫先生最先开口: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而此后江上又有多少明月升起,荻花飘零,“依斗门”前又有多少旅客往来匆匆!你只是其中之一,来了又去,有幸今天坐在这里,看看依斗门在被淹没之前最后的情景。石头上的字迹,就连时光都舍不得将它抹去。残存的石墙仍用心捧着“依斗门”三个大字。江上渔火点点,分不清古今。一只游轮伸开雪翅,两只白鹭在江面低飞。对岸是黑黑的群山,连着夜空与江岸,山上灯火璀璨,散落漆黑的荒野。夜像一个山洞,佛主不在,只有下船的旅客,挑着担子,背着孩子,沿着石阶从江风中走上来,你呼吸到各地的芬芳。他们有的在异乡打工,有的在异地求学,今晚都回家过年。今夜,依斗门内的明灯是橘红色的。
酒未醒,人先醒来,回想天黑之前,你从环城南路二巷走来,二巷北端排开一溜擦皮鞋的摊位:一边是高处空空的藤椅,一边是低处无望的下岗女工,她们脸蛋红彤彤的,目光空落落的,东张西望,却没有人来。二巷不长,中间却还有许多商店,直到南端是一家“神女美容厅”,对面是个皮匠摊,皮匠摊旁边是一家影碟商店,好莱坞的垃圾已堆到这里来;然后就出了二巷,来到左城街,巷口是一堵断墙,墙下拱形的黑瓦弯弯曲曲,曲曲弯弯,旧屋之上的枯树惨惨凄凄,凄凄惨惨;往右一转,你万万没有想到,一座红墙碧瓦的“清净庵”立在路边——“问我何无烦恼相,劝君当结欢喜缘——存为若是。”
据《奉节县志》记载,这座清净庵是“清康熙年间经比丘尼发玉培修,嘉庆二十年(1815年)再次培修。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庵被洪水淹没。咸丰三年(1853年),心福老和尚报请文县令核准,将庵由城外江北嘴迁至南门左城上今址。同治九年(1870年)大水,庵被淹,心龙老和尚协住持尼性资化缘重修。”可心福、心龙师傅和比丘尼发玉是否知道,公元2003年后,昔日的清净庵,只能在江底寻求清净。
这是谁的妙语,依然映在门前,而庵内至今传来击鼓声和敲打木鱼的声音,伴随着尼姑清静悠扬的颂歌。正殿菩萨虔敬幽然,双目微合,两耳垂肩;殿外一座具体而微的铜塔,四面围绕着冬青、枇杷,青树绿叶,护着青铜宝塔——“降魔端凭玉杵,护法永驻金身”——“威灵感应”。
内殿原是二重唱,一半俗人,一半杏黄袈裟,也不知她们尘缘净否,但闻歌声清越。中间的蒲团上,跪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五六岁的儿子,母亲穿着一身黑衣,染着金红的头发,独生子跪着跪着,就坐在了蒲团上看着我,我看着他的母亲,感觉她是殿内最虔诚的一个。正如正殿上写着:“光善念为慈悲所以成佛,立大道于世界故能永生”——“德沛众生”。
在这清净庵门口,坐着一位算命的盲女,手持纸签,旁边蹲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不用说,不必问,就知道这座清净庵清净怡人,你只想站在殿堂与佛塔间,静听鼓乐歌声:“一到西方来,莲花处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