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老陈终于平静地说出当年这一幕，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模糊不清——尽管眼睛一直睁着，但并不在看着谁，而是久久地盯着过去，充满绝望和悲愤；这一切看似淡淡的，却又是深深的，如冰层下的水草，令人伤心、伤痛。像几十年的老朋友，我们坐在老街茶馆慢慢品茶，细细谈心。他让我叫他老陈，我就叫他老陈，可心里叫他陈老师、陈先生。同桌的茶客说：“现在的人民代表也不能完全代表人民的利益。”“人民？”老陈说：“他们不能代表人民，我们也不是人民。”旁边的妻子突然插了一句：“那你是什么？你是从台湾来的？”老陈并不理会，只是用手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到“人民”两个字——“‘人’就是两把刀，‘民’就是一个‘戈’加一个尸体的‘尸’；我们没有掌握刀，没有大动干戈，就不是人民。我也不承认自己是公民，因为没有领过公家一分钱的俸禄。我们只能算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如果你不顺他们的意，你就成了刁民、犯民。但毛主席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反正我一辈子也不承认我是公民……唉，苦海无边啊！”老陈最后说。
“你喝酒吗？”我问。
“我的酒量在涪陵是有名的。”老陈自豪地说。他的妻子补充道：“一个月要吃几十斤噢！”
“我的性格很孤独，”老陈又说，“不过遇到知音，我还是很爱说的。”
“我过去推过船，是在69年，从涪陵推到宜昌，要走三天，上水叫拉纤，下水叫推船，就是站在船上推桡。那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我二十多岁，生活没有来源，也是个‘死’字，我对生活从小就看透了。所谓革命，就是生存。那时候，船在江上行，遇到紧急关头，我们就推着桡片大声唱到：嗨哟，嗨哟，赵子龙七进七出救阿斗哟……水缓下来又唱：还有那个诸葛亮啊，独自一人向东走哟，呜罗，嗨哟……船就通过了牛肝马肺峡。”
涪陵“八大景”之一，“千人拱手”就是指江面上众人推桡的情景。另外还有“白鹤时鸣”指白鹤梁；“鉴湖渔笛”是到了晚间，打鱼人归来，在暮色中吹箫、吹笛，互唱渔歌；“松屏列翠”，指对岸的北山坪，苍松郁郁；“铁柜樵歌”指樵夫每天上山砍柴，哼唱着歌曲，“铁柜”据说是杨家将存兵器的地方；“群潴夜吼”是江水夜晚的呼啸声；“黔水澄清”在乌江和长江的交汇处，乌江之水呈绿豆青，沉入江中。“桂楼秋月”指八月十五日，月色朗照桂楼；“荔浦春风”在上游江岸的荔枝园，从前杨贵妃吃的荔枝就是从这里日夜兼程送到长安去的。
数一数，八大景变成了九大景，原来是老陈擅自加了一个“千人拱手”。但我说，如果这些景象只能让我见一样，我就想看“千人拱手”，这是真心话。可惜现在一样也看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