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时鸣 (1)

又回到这家旅店,打开同一扇门,所有的灯,还是从前的老样子:简朴的红木桌椅,两张床,两盏灯,而窗外已是冬天,天空灰暗,冷风萧瑟。上次是夏天,你乘船逆流而上,经过五天五夜,从南京来到涪陵,涪陵是沫伶的故乡,沫伶是个美丽的船员……你来到这间屋里,窗外是阳光灿烂的夏天,你洗净了所有汗湿的衣服晾在窗前;而这一次,沫伶早已消失,你只有站在窗口看望涪陵。

与去年夏天相比,涪陵成了另一座城市。上次站在船头还可以看见许多破旧的老房子,可这一次,江边成了一片空旷的工地,从前的旧楼与其中的生活永远消失。工地上,你看见恐龙蛋一样巨大的卵石被成堆地清除,挖土机正挥动着铁爪,挖掘城市的根基。

我的白帝城,我在冬天一直没敢提你的名字,因为一直看不见你的踪影。我在各地搜寻旧梦与通灵宝玉,能否一砖一石将你重新建立?你在河之洲,在水之湄,我在冬天第一次提及你的名字,你就用玉色光芒照亮我所经过的每一座城池,让玉质江水从天边坠落……故地重游,我在涪陵的小客栈里又做了一场好梦。感谢白帝,让我至今活在梦中。

“北门公寓”坐落在残破、狭窄的陋巷之中,门口写着“今晚栖身留燕寓,明朝展翅赴鹏程”的对联,横批:“宾至如归”。可这个“燕寓”连同四周的小巷很快将被拆除,或变成江底,或修成防洪大堤,身后的墙上挂着用苞谷做成的白菜、萝卜和一条大鱼,都是彩色的;对面就是斑驳的石墙;几位老人生着火炉,坐在门口编竹筐;孩子们跑来跑去;不时有“棒棒”从门前经过。刚走下石阶,就看见一张张麻将桌搭在小屋门口;几个亮着红灯的发廊拉着布帘;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正从一个挑担子的农民手里买两截藕……我有一个心愿,想记下淹没区的一切,告诉后人,这里曾经是什么样,曾经发生过什么。但仅仅这条小巷就够你花上十年,也未必能真正了解清楚。谁知道这一砖一石的来历,谁知道这其中人的命运,他们从哪里来,到何处去?而此时此刻,小巷中的危房像孩子随手搭成的积木,摇摇欲坠,但谁都不在乎。坐在这个小店里吃一碗米饭,喝二两泡酒,你就飘飘欲仙,好像越是到了末世,就越能体味生命的原汁原味。

走出小巷,顺着中山路往东,走到“城墙边”,就可以看见大拆迁的景象:许多水泥楼只剩下一副单薄的骨架,看似恐龙的遗骨;民工正站在楼顶用重锤敲打,碎石和尘土纷纷扬扬。可就在不远处的小巷“城墙边”,还亮着两盏红灯:“温心理发”和“君子兰发屋”,灯下花影摇动。小巷被拆得只剩下一小截尾巴,但依然生意兴隆:三五个算命先生在巷口铺着红纸;卖辣椒的妇女头上裹着白布;皮匠“叮叮”,铜匠“咚咚”;地摊上的水果色泽清鲜。

从东往西,第二条小巷叫“箱子街”,从前是卖箱子的,现在开了一些麻将馆和菜市场。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利群旅馆”和“重庆唐胖娃火锅”的招牌。街边的老木屋楼上黑洞洞的,窗纸残破,窗花凋零,楼下照样生意红火。

先前的北门公寓在杨家湾巷,是从东往西的第三条小巷,厚厚的大石砖上又砌起高高的红墙,一些小屋像鸟窝一样架在树上。

第四条小巷叫官码头,卖各种糖果、水果和山货,路边的麻将馆里,几个四五岁的孩子眼巴巴望着父母,一个男孩想跟妈妈说句话,结果挨了一巴掌。离开官码头时,我一直听见孩子的哭声……这些小巷都是南北走向,从高处往下,直通长江。江水今天是淡绿色的,风一吹,格外清静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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