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洞生出新的梁木 (3)

提起困难时期,老人神色凄然。“那时候谁吃得饱?吃得饱就不叫自然灾害了。没得吃,就吃白山泥,又叫观音米,是一种白色的泥土,石灰沱就有,还有饭芭头,是一种野生植物的根,里面有一点淀粉。涪陵那边情况更惨,60年代,胡耀邦去涪陵视察,回去向中央反映,后来涪陵的情况才好一些……饿死了好多人。”

何师傅一边吸烟,一边喝茶,吸烟时两颊深陷,使他看上去瘦得皮包骨头。但他思路清晰,每一句话都切实具体。“解放初期,一到节日,这里就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挂出自己的灯笼,各家有各家的特点,还用竹子和柏枝扎起牌坊。到了夏天,整条街顶上都铺满了竹席、凉篷。解放后,木洞就一直没怎么发展。禹王庙也拆了,盖起小学,盖小学是好事情,但旧貌全毁了。政府说是为了节约土地,我们总觉得很可惜,毕竟禹王庙是木洞的标志,是洞洞里扯出的木头修的。木洞的来源给毁了。”

“木洞地方政府向来无所作为。木洞蜜枣本来是很有名的,在重庆作陪都时,还作为供品供给蒋介石呢,那个蜜枣的核里有蜜水,是经过特殊加工的,现在都没有了。本来还有蜜樱桃、蜜瓜片、橘饼,都很有名。原先大连有一个内迁厂要搬过来,要把家属办到小河那边,但镇政府不同意,结果没迁成,否则大桥早就建成了。再说原来木洞的川剧水平还是比较高的,但政府不支持,现在基本上失传了,只有几个老人还听听唱唱。

“政公所、区公所和派出所的人都恨我,认为我不听话。祖母生病在家,我得去外面干活,没有参加义务劳动。他们就恨我。我不找钱怎么行?我是个‘送娘儿’,母亲生下我就死了,父亲后来抽鸦片,被我祖母送去戒毒戒死了。我们一家三个孩子都是祖母带大的。祖母三十多岁就孀居,靠给别人洗衣服、裹烛芯挣钱养家。家里没有钱供我读书,我只上了几年小学,十几岁就干下力,当棒棒去了,挑山货、挑盐巴,从木洞挑到复盛,走四十多华里。三十岁以后又去石灰沱打了几年石头,反正一辈子都是打烂仗……”

何师傅说着,又点了一支烟,烟雾中干枯的面孔格外灰暗。“从内心来说,现在格外无所事事,连麻将都不想打,看淡薄了……”何师傅一边说一边深深地吸烟,好像健康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我的肺气肿很严重,过一天算一天,等到死了。”

我也向何师傅说了一些心里话,说着说着突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于是赶紧起身,握了握何师傅的手,转身匆匆上路。

身后就是木洞的解放路,阳光下的老人和梧桐树,我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只是从心里回转身去,向何毓孝老人深深鞠躬。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