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嘴开口 (5)

“76年修复盛公路,我们的祖坟都挖了,干部带头,先动自己的老坟……”

“毛主席那时候政策好,搞乱了,饿死好多人都怪下头。现在没有以前公平,比以前自由。”

“从前大地主有几百亩地,现在有钱人有几百几千万,我们家孩子连工作都找不到……”

老人们七嘴八舌说到中午,然后各自回家吃饭,下午再来。我跟着老人们一起出门,无意走到老街尽头,只见一株大黄桷树覆盖着一座小石桥和一间黑瓦白墙的小杂货铺。店主是个退休工人,他顺手指给我看门楣之上,小阁楼窗口的深色水印,并告诉我说:“1981年发大水,洪水一直涨到那儿。这些房子,将来都不存在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走在未来的江底,看不见的江水,早已弥漫在空气中。

午饭没有喝酒,却被黄桷树间沙沙作响的阳光灌得有些微醉。整整一下午,我就在老街来来回回地走着,顺流或逆流,拨开无形的水草,细看着这未来江底的世界。

对面的穿斗房子挂着一个白晃晃的“危房牌”,走近才看清,这是“鱼嘴镇东风路222号”。蓝色门牌已锈迹斑斑,旁边的“危房牌”写着:“整体倾斜变形,木质腐朽老化,椽头松动脱落,屋面破碎。发现险情时及时避让,立即报警。紧急危房必须搬出的,应迅速向自己所在单位报告,申请安置临时住房。”还有住房面积,报警电话等。

类似这样的“危房牌”在老街随处可见,可人们视而不见,照样进进出出,喝茶、打麻将,从从容容地生活,对于缓缓上涨的江水,似乎毫无察觉,也毫不在意。而我从水中睁大了眼睛,一路看去——

青石铺成的东风路,石板歪斜,路面沾着泥。这座危房(222号)底座垫着四层青石,棕色的木门,门上有一层阁楼,楼上黑瓦残破。侧门的石阶上覆盖着青苔野草,旁边搁着一副石磨。屋顶与邻舍相连;砖墙灰蓝,木窗青绿,倚墙堆放着毛竹、稻草,四根树干斜撑着木墙,门窗紧闭。西窗正对着一片土丘,上有梯田、绿树。2002年1月2日下午3点,薄雾消散,几个男孩站在门口玩陀螺;一位老人缓缓走过。

对面同样的穿斗房子里,门窗敞开,一位头戴灰色鸭舌帽的老人正坐在窗口,门前的竹床上摆放着挂面、肥皂、雕牌洗衣粉、舒而美卫生巾,还有几只大玻璃瓶,里面盛满了棒棒糖、陀茶和冰糖。窗前遮着白塑料布,屋里挂着彩色毛巾。

旁边的麻将馆萧条冷清,泥地凹凸不平,墙砖裸露,旧木梁上落满灰尘。三两杯热茶搁在旧木桌上,搪瓷茶缸印着红花和红双喜。但因门窗漏风,地气阴冷,茶客们坐不多久,便纷纷离去。此屋无门牌,对面是东风路214号。

隔一灰砖残屋(门口堆满竹筐),往南上四层台阶,即是“江北区鱼嘴益寿堂诊所”,一位穿棕色皮衣、戴黑边眼镜的老头正伏案读书,正面墙上挂着两面锦旗:“华佗再世”,“妙手回春”。

南侧屋内空无一人,排放着七八只大酒缸,门前挂着的小黑板,标明纯高粱酒的价钱:50度,1.8元一斤;57度,2元一斤;60度2.5 元一斤;原酒3元一斤。5斤以上批发。

再往南走,经过一家空空的小餐馆和一间旧屋,木门窄小,门牌看不清。

东风路208号大门紧锁,木墙红漆剥落,上面贴着几幅标语:“依法治税,强国富民!”“拥军优属是传统,党和政府忘不了!”另有一幅褪色的招贴画:火箭升天,下面写着“税收推动现代化”。对面的棉花店里,一位女工正跪蹲在一床雪白的棉花胎上,转动着一块锅盖似的圆形木板。弹棉花的小伙子刚摘下口罩,蹲在门口吸着旱烟,头发和衣服上沾满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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