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嘴开口 (2)

又过来一个中年男子说:“下雨受了灾,别人都盖了瓦房,我没得,你知道为啥子?——八字衙门两面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现在连喝酒的钱都没有,还有一个老母亲重病在家……”

和去年夏天沿江旅行一样,所到之处总有百姓向我诉苦。我细听细看,就像身边褪色的木凳和老木桌,用木纹刻录着这江边的声音和生活。旁边红砖砌的烟囱,灶台上的大铁锅,也在静听;默不作声的还有旁边的一位小老头,他面容枯瘦,裹着军大衣,歪戴着棉帽,正独自坐在那里抽着旱烟,烟雾呛人,味道清香浓烈。

喝罢两碗酒就走进老街。遇见一位做花圈的中年人,个子不高,样子朴实、忠厚。他正坐在门前用篾刀削竹子,身后的店里摆着几只花圈,两幢三层楼的彩色小纸屋,屋里还搁着几张小桌椅,门上写着:“幽冥府——今生劳动劳动,来世逍遥逍遥”。

篾条弯成圆圈,做成了花圈的支架。我上前询问,他叫段成钢,是鱼嘴本地人。我问还有什么对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水流东海不回头,日落西山还见面!”我大吃一惊,回头一看,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我问她:“你怎么知道的?”她指指另一幢名为“极乐界”的纸房子,原来上面写着。她就是段成钢的女儿段美洁。

美洁是个通灵的孩子,比她父亲更了解我的心思。在我和成钢聊天时,她一会儿在门口踢毽子,一会儿又和另一个小女孩玩跳房子(青石板铺成的小路正好画格子),不知不觉就藏到我们身后,又突然跳到我们眼前,吓我们一跳。

成钢又想起一副对联:“王母瑶池宫中坐,白鹤飞来下九天——跨鹤归西”。

这些对联都是祖辈传下来的,也不知作者是谁,我们由此谈起成钢的家事。

“我们家好几代人都是做花圈的,”成钢说,“可是手艺再好也没什么意思,我也不想再把手艺传给女儿,将来还是希望她能上大学,做些别的……我父亲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母亲还在,跟我们一起过。鱼嘴没有外人来,生意撇得很。” 成钢一边做花圈一边说。

我看了看他们开在隔壁的小店,一张竹床上摆着些针头麻线和一些日用品。我买了两盒百雀羚。那是我们小时候常用的一种擦脸油,多年不见,蓝色小铁盒上仍飞着两只金丝雀。

一只花圈做成了。我们又谈起过去:“‘文革’时不让做花圈,我们全家被下放到鱼嘴镇的莲珠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落实政策以后才回来,我们又住进了从前自家的老屋。”

“你有什么爱好?”我问。

“钓鱼,小时候很爱好的,现在想都不敢想。”成钢说。

我们互相留了地址。美洁的通讯录上画着彩色花鸟,我以为是印上去的,美洁告诉我,是她自己画的。我请她在我的日记本上画点什么,她就把日记本拿去,躲进幽暗的小房间里,开了灯,时而抬头思索,时而低头作画。美洁的背影也会微笑。

天渐渐暗下来,四周的小店纷纷关门。旧门板大多倾斜,青石路高低不平,古镇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轻微的地震。

月亮升起来,鱼嘴寂静无声。我在老街转了一圈又回到美洁的小屋,屏住呼吸站在她身后,直到她最终完成了那幅花鸟图,并签名题字:“美丽的春天,2002年1月1日,段美洁”。

而我同时注意到,这是一间残破的小屋,地上堆着踩扁的易拉罐;一张小木床边,堆放着纸钱和货物箱。而美洁作画时,小屋成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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