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没有说再见(九)

西藏。她说。我常做梦,梦里那些僧侣,长途跋涉,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刻都不停歇。他们内心虔诚,笃信这世间有神明,来自于前世的呼唤,后世的眷恋。我与他们同行,前往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说那里是神的故乡。于是我就跟着前行,走着走着,便从他们身上见到了自己要摆脱的东西。僧侣们告诉我,终究都要在遗忘中,将那些物是人非的想念剥离。那样才能得到,得到自然得到坚韧得到快乐。但你看,这快乐其实来之不易。回忆总是凝重,现世又可悲。那些叵测的时间与恶作剧,时常跳窜出来,报与你知。说遗忘,谈何容易。

那就去西藏。他说。

接下来,他们花了一周时间准备行囊。她只为自己准备了一些简单舒适的棉麻布料的衣物和一些防风保暖的厚衣,至于那些出行必须的地图、书籍、水壶、背包等繁杂的物品,都是由他来购置的。他还为她买了一双厚实的、防雨防滑的登山鞋,看着她不太情愿地穿在脚上,并把那双旧绣花拖鞋塞进背包里,一同带走。

八月末,他们来到拉萨,在一个人不太多的青年旅馆住下。他订了个两人间,一人30元。嘉庆并不喜欢那样的房间,相比之下,她更愿意睡在一人一张床铺的多人间,在无眠的夜里,静静地听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地聊天。是方染谷的坚持打消了她的念头,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夜晚会丧失记忆地抓狂,只是她原本就不是偏执的人,也少与人争斗,便跟随方染谷在两人间住了下来。

最初的几天,他们停留在拉萨。除了去布达拉宫、大小昭寺、罗布林卡等地,便在八廓街兜兜转转一圈又一圈,买一些嘉庆喜爱的藏饰品、服装。那些饰品里有真有假,好比绿松石,是西藏最常见的宝石,但真假货在价格上会被明显地区分开来,若是布达拉宫里各世达赖喇嘛的墓冢上镶嵌的那些,便是无价之宝了。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看外观就让她激动不已的,便买了去,戴在手上、颈部,或别的什么位置。

走累了,他们就找一间甜茶馆进去坐下,喝一杯甜茶,休息一会儿。那些甜茶馆,大多都是房顶低矮、窄小,有些阴暗的小房子,走进去便能闻到动物粪便、茶香、香薰等鱼龙混杂的味道,浓重而不易辨识。她顾盼着店里的客人,那些人里有像她一样消瘦的女子,只是身边没有男子陪伴,独自一人抿一口茶,又低头看书,她猜想应该是旅行指南之类的书籍。还有皮肤黝黑的当地人,叽里呱啦说她听不懂的藏语,他们大都戴着小毡帽,周身不洁,牙齿却很白。再者便是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外国人,声音不大但紧密地交谈着。有一瞬间,不知道什么味道直冲入她的胃里,她冲出门去,半弓着背,一只手撑在旁边的树上,大口呕吐。

方染谷走出来,一边轻轻拍打她的背脊,一边说,你这样的身体,如何经受后面的旅行。

她便笑,嘴角挂着倔强。

八月,拉萨的白日还拖得很长,要到晚上九点多才会完全黑下来。傍晚时分的拉萨,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嘉庆独自沿着旅店墙角的梯子小心地爬上屋顶的露台,舒展开身体,躺在上面,并用一条扎染花的玫瑰色方巾盖住面部,以遮挡还很强烈的阳光。在她不远处,一个穿着军绿色户外运动装的男子安静地坐着,看北京东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见到她上来,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嘉庆便笑笑,然后自顾自躺下。

你从哪里来?男子问。

北京。嘉庆回答。

我也从北京来。听口音,你是南方人?男子说。

浙江上虞东关镇。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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