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眼睛的花朵(一)

嘉庆喜欢冬日里,弥散在房间玻璃上的火锅热气。冷的时候,期待有人提醒她,好好保暖,好好地过。以为这样充满平静安暖的芬芳,就是幸福的影像。可这座极小的城里,终究还是吹起了热的风,一直热到午夜。城市小自有小的好处,每日无需花大把的时间在路上。闲散地走,便可从一端抵达另一端。这究竟是怎样的距离?我们在寻找某处地方时,常以树与树之间的尺寸来衡量,走过多少棵树的距离,便到了。大抵如此。这里的树,相互挨着却又截然不同。闭上眼睛呼吸,有矢车菊的味道——她最喜爱的花。这味道,是从她停留在我身边的那一刻起,就捕捉到了——城的味道——她的味道。

晚饭后,我们手挽手出门,走一段路。这是我与她相处的时间里,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她穿着我母亲穿旧了的刺绣锦缎拖鞋,有些金丝线已经脱落,但仍不掩艳丽。母亲原本是要丢弃的,她从母亲那里索了来,不正式外出的时候,便一直穿着。我着布衣,柔软、肥大的。她常常想念顾北并说起自由,我以为她早已拥有——用稳定、拒绝、逃离和所谓的背叛换来的最大的虚妄与磨难。但这并不是她的错。以血做酒,还要开怀畅饮,要怎样做,才能不着痕迹。何等的哀伤。

这里四季都是暖的,即使在冬日。我说。

她便笑。笑出了声。声线喑哑。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她的声音便会好起来。我时常这样想。

顾北与我同生,只比我大几分钟,却比我美好得多,发至腰间,像我一样消瘦,但更健康。自律,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甚至不愿意面对任何人,除了我。父亲从不打她,想来是她比我要温顺很多。她说,我爱她。

顾北为什么从不来看你?我问。

她来,只是那些时候,你都不在。她说。

那次血流成河的匍匐,是嘉庆的父亲最后一次毒打她。那之后,她便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似乎也没人关心这些。除了我与顾北。

她跌跌撞撞来到我家门口,奋力敲敲门,便跌坐在地上。母亲打开门的时候,起初并没有看到门外有什么人在,以为只是顽皮孩童的恶作剧。低声咒骂正欲关门,裤脚却被一只手坚定地揪住。

忽然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小人儿,母亲先是吓得大叫一声,待意识到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之后,迅速抱起人事不省的嘉庆,轻轻放在沙发上,尽量让她身上还刺有玻璃碎片的皮肤,不接触到任何物体,以免伤口变得更加深刻。我远远地躲在门口,看沙发上、地上,渐渐变成耀眼的红色,看那个如同死尸般一动不动的瘦小女子和她那一头纠缠着打着结的暗红色、参差不齐的短发,一时间,竟是喘不过气,大口大口地呼吸并流泪。此后很多年,当我感到痛苦难当的时候,都会有这种类似哮喘的反应。但我知道那毕竟不是哮喘,只是嘉庆留给我的气息和记忆——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寂寞,和对死亡的渴求。

嘉庆的出现让我知道,母亲在父亲收监之后,为了不让我活得太苦,曾有再婚的打算。而嘉庆的父亲,便是与我母亲交往过的数个男子之中的一个。嘉庆后来告诉我,与她的父亲有过性关系的女子中,她最爱我母亲。母亲在的时候,便会给她煮黏稠温热的粥,还时常买一些不太贵的棉麻布衣服给她,像我身上穿的这种,虽然样式简单,但穿上却很舒服。嘉庆很少与我母亲讲话,每当接受馈赠时,只是低低地说声“谢谢”,便逃回自己的房间。

可那句谢谢,是真心的。嘉庆说。

有些事情,连母亲也不知道,嘉庆只说与我听。她常在母亲离开后,悄悄尾随在后面,直到我家附近。看见母亲拽平我褶皱的衣角,轻轻擦我的脸,她就流泪。待母亲牵我的手回家后,她便久久坐在我家门口,只是坐着,又像在等待什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