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凯还记得他跟司机表哥返回绿洲时他的情绪有多恶劣,他们走走停停,有好几次车子撞在沙丘上,干硬的梭梭差点破窗而入,他们下去用铁锹十字镐忙好半天,沙丘被刨开一角才把车子退出来。梭梭有力的手臂把车子搂住了,不大动干戈不行呀。他们给沙丘开膛破肚,他们就见识了梭梭极为发达的根。孟凯从沙丘的洞里掏出一把细沙,比面粉还要细腻、还要光滑的沙子,孟凯就小声嘀咕:梭梭都知道拥抱女人,抱得这么紧。司机表哥就喊起来:“胡思乱想啥呢?一把破沙子有啥稀罕的,你不是新疆人吗?一年四季沙尘暴还没把你折磨够?”孟凯就失态了,孟凯把沙子捂到脸上,沙子就跟毛巾一样搓啊搓啊,毛巾就碎了,跟水一样从手指缝里渗出来,滚下去,流得那么干净彻底,水还有个湿印子,孟凯脸上光光的,没粘一粒沙子,胡子那么密,胡子里也没沙子,指甲缝里有几粒。孟凯举起手细细观察,那几粒沙轻轻一抖也飞走了。孟凯看清楚了沙粒的绒毛,孟凯告诉司机表哥:“那不是毛,是梭梭的根,日他妈扎这么深,都成翅膀了,沙子逃命的时候都离不开它,我咋就不如它们呢?”司机表哥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你是人,大活人,它们是沙子,是柴火,风把它们吹走了,火把它们烧成了灰。”孟凯的声音里有了哭腔:“风吹不掉翅膀,火把它们烧在了一起,变成灰也在一起。”孟凯又掏出一把沙子,从沙丘的腹腔里掏出来的,比面粉细腻比面粉光滑跟大火焚烧后的灰一样,还热乎乎的,孟凯举给司机表哥看:“都成这样子了,它们还在一起。”司机表哥吹一口,孟凯手上的细沙就成了一股烟,轻轻一晃消失在大漠风里,司机表哥就说:“它们想在一起就让它们在一起,它们活它们的,咱们活咱们的。”
“它们活得那么好,放骆驼的人都说他们是幸福的人。”
司机表哥再也找不到词了,眼巴巴看着这个可怜的家伙无限悲伤地掏沙子,掏完沙子又捋疙疙瘩瘩的梭梭枝,梭梭枝叶一体,跟血气旺盛的浓发一样闪耀在烈日之下,远看,梭梭的浓发抱着火球一样的太阳,近看,它们抱着火焰一样的空气。孟凯就告诉司机表哥:“空气都被它抓在手里,空气是一种呼吸。”孟凯说不下去了。司机表哥就抓住时机让孟凯彻底死心,司机表哥就告诉这个可怜的家伙:“人家都呼吸在一起了,同呼吸共命运了,你还胡思乱想啥呢?”孟凯一声不吭钻进车子。车子跟鹰一样凌空而起,司机表哥一点也不敢松懈,他必须让车子处于飞翔状态。这个可怜的家伙在梭梭跟前都这样,碰到红柳和胡杨就会失控。司机表哥就这样把车子开成了飞机,穿越辽阔的沙漠戈壁,降落到绿洲边缘的榆树林里才放慢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