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生会忘记许多事,但是,有一件事是死十次也忘不了的——生孩子。生孩子能叫女人痛死、吓死、累死,随便想一想都会毛发倒立。
记得我生容容那天,待产房十个产妇,一片哭喊叫骂,十个人十种狰狞的表现。女人一到这种时候,哪有什么可餐之秀色,个个像受伤嚎叫的野狼:我隔壁二床的女人,痛得大骂着王八蛋,从床上跌到地上,又从地上滚到床底;五床的女人,抓住自己被汗沤馊了的头发,拼命用头去撞墙。我吓得叫都叫不出来,只敢低声咆哮,用手抓自己的腿。一位护士对我说,你的腿都被抓出血道道了,以后会落下月子病的,来,抓我的手吧。她把手伸向我,我刚握住不到半分钟,她就大叫起来,放手放手,痛死我了!你还是抓自己的腿吧。好容易熬进了产房,四张产床,三个扭曲的身子,扭曲地呼喊,一个难产妇已经在产床上折腾了两天两夜,脸色如同死人一样惨白;另一个产床,一个绿中带红的婴儿从那个地方出来了,我吓得紧紧闭上眼睛……
那个时代,我可以生一堆小孩,之所以只生了一个,就是因为对生育有超级恐惧症。
到了今天,据说从一个女人怀孕到生产,从胚胎到胎儿成长的全过程,全都被高科技跟踪摄录,生育的文明史进入了无痛分娩的新纪元。但女人一进产房,仍然哆里哆嗦。就凭着女人要怀孕、生孩子、做人流、刮宫……真不知当女人幸福在哪里。
容容要生小孩了,对于三十九岁的高龄产妇来说,不管有没有现代化的高科技,都是人生的一大坎!两个生命生死攸关的大坎!
新加坡的医疗条件、医疗水平和政府措施,全世界有口皆碑,许多世界级的女名人都不远万里专程到新加坡来生产。三个月前,我们还口气强硬地对亲友们说,女儿生小孩不仅有保姆、月嫂、丈夫,更重要的是有高水平的医生和护士,我们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添乱,还是不去了。但随着日子的临近,一颗心却越发七上八下,记忆中那些可怕的画面挥之不去,何况新加坡不主张剖腹产,哪怕是高龄产妇,只要母子检查结果正常,一律鼓励自己生,与中国妇产科的主张分歧很大。我咨询了许多中国妇产科专家,异口同声:这么高龄,剖!我给容容打电话,告诉她中国医生的建议,容容说:“我转达给医生了,医生说,你能自己生,为什么要求挨那一刀?妈,我在新加坡,一切听这里的医生,好不好?”
老实说,我们是不想去,我们根本不想再走进那道厚重的、足有五平方米的豪宅大门,那门像人的头发偏分,让人紧张。门里面的一切,横看竖看都与我无缘:意大利大理石餐桌,一脸冰冷,故作深刻;红木中国大雕花柜子,精细讲究得拒人千里;意大利真丝沙发,光滑细腻得矫揉造作;一盏盏意大利水晶吊灯,明亮刺眼得叫人心慌;大幅大幅的意大利真丝窗帘,遮挡了太多阳光,令人抑郁……也怪,心情不对劲时,看山不是山,看水还真不是水。
但容容毕竟是自己的血肉,没出生的宝宝在妈妈肚子里拳打脚踢,向我们发出请求。这是一股牵动灵魂的力量,我们的决心在那一瞬间土崩瓦解……
去吧!想不想去、能不能去都要去!那边就算正在火山爆发,就算地震二十级,就算战火纷飞,就算世界末日,我们也必须去!
新加坡,我又来了!你那灯红酒绿的夜色曾经叫我伤心,叫我失望。我发过誓,不会再来了。但,人的誓言怎么那么弱不禁风?空气抖一抖都能让它粉身碎骨。
新加坡叫我伤心,那是因为一个人,一个与我生命并无多大关系的人,一个与我的血缘姓氏毫不搭界的人。
他是新加坡的美籍华人,中学在英国完成,大学和研究生在美国完成。这是一个长着中国人样子,却与中国人种大相径庭,也与欧美人种大相径庭的新品种。
正是这样一个新品种,把我原本风光旖旎的心境搞得风雨如晦。
他是怎么打乱我四平八稳生活的?我的生活该不该被打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