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2)

舅当逃兵,庄里知道了,钢枪班的人常来找舅,说找着了就往前线送,不去就枪毙。妗子怕钢枪班找她的事,回娘家了。

姥娘家就剩下姥娘和四个小孩子,吃点儿水都难。井在庄东头,家在庄西头,七岁的三嫂和八岁的表姐到了井边,求人打出水,小姐俩抬着走,歇七八次才能抬到家。

实在没有办法,姥娘把她送回奶奶家。奶奶这边,爷爷已经过世。大爷去偷人家,叫人家告了,被抓走,押到单县监狱里,两年没谁去看他。那时候穷,交通不便,奶奶哭得眼睛都看不清道了。

过了两年,三叔用木轱辘车推着奶奶去看大爷。李胡同到单县一百多里地,娘儿俩蒸了一锅干粮放小车上,起早贪黑走了两天。到了单县,三叔给奶奶找了店铺住下,他先去监狱看看。监狱门口的人说:“他死一年多了,你咋才来?”

三叔哭了一会儿,想起店里的奶奶。他擦干眼泪,回去对奶奶说:“俺哥调到济南罚劳役了。”

罚劳役罪就轻了,奶奶放心了。过了两三年,不见大爷回来,奶奶追问三叔,三叔才说了实情。

到了一九四九年,三嫂十一岁。家里啥吃的都没了,大年初四,三叔带着一家老小十口人要饭去山西。木轱辘车上推着奶奶,放着三床被子、要饭篮子、要饭棍子和要饭碗。

他们白天要着饭赶着路,夜里住庙上,也住别人家的车屋,实在没处住,一家老小睡在道边,夜里下雨,连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到了山西,大娘领着三个闺女,三叔三婶带着两个孩子,三嫂跟着奶奶分头要饭。

有一天,她俩去兵营要饭,看看兵营能不能给点儿吃的。进到兵营,奶奶看见自己的侄子在这里当兵,抓住侄子的手放声大哭,把家里这些年的事连哭带说都告诉了他。

表叔问:“姑,你在哪里住?”

奶奶说:“俺没有常住的地方,哪里都住。”

表叔领着奶奶找了个院,这院本来是地主的,地主走了,空房子很多。这下好了,要一天饭,回来有个屋了。破被在院里晒一天,铺到地上干干爽爽的,躺在破被上看见瓦房的房顶,三嫂心里可高兴了。要饭篮子、要饭棍子、木轱辘车都放在屋里,也放心了。

这一天出去要饭,狗叼住三嫂的右腿,硬是撕下一块皮来,流了很多血。奶奶吓坏了,管主人要了一根筷子,剪了些狗毛,回家烧了,整成面,给三嫂抹到伤口上。

下大雨了,三嫂和奶奶没有饭吃。三嫂怕奶奶年纪大,出门滑倒,她顶着雨出去了。地上刺溜滑,她的右腿钻心疼,疼也得忍着。可能是雨大听不见敲门声,敲了很多门,没几家顶着雨来给开门。

三嫂站不住,靠在门框上求人家:“大娘,给点儿吃的吧。”

人家给点儿干粮,三嫂又跟人家商量:“大娘,你能多给俺点儿吗?俺奶奶还在家饿着哩。”

有的女人再给点儿,有的女人撂下脸说:“滚吧。”那就得赶快走了。

现在,三嫂的右腿还有这块伤疤呢。

在山西要饭要到麦子熟了,一家人才要着饭回家了。有吃的了,奶奶叫三嫂使劲裹脚。奶奶吓唬她:“裹小脚,能找个好婆家。要是大脚丫子,找了有钱有地的婆家,下轿婆婆就把脚丫子给剁了。”

三嫂只好把四个脚指头裹到脚底下,扶着墙用脚后跟走路。裹了不长时间,庄上开会不叫裹脚了,三嫂的脚就放开了。

俺三哥是美男子,十二三岁就有人提亲。那时候俺家有钱有地,可兵荒马乱,俺娘说:“叫他长大了,自己能领家过日子了,再给他娶媳妇。”

三哥长大了,俺家是地主成分,没人给说媳妇了。二十三岁那年,媒人给说了十七岁的三嫂,一说就成了。那时候,地主成分臭得很,有爹有娘的闺女,谁也不嫁给地主家当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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