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绝户(1)

二奶奶二十一岁死了丈夫,撇下一个闺女,一岁半。她三寸金莲,没法生活,常年住娘家。

早先娘家嫂子烦她,还能对付着过。后来娶了兄弟媳妇,这个兄弟媳妇看不上她们娘儿俩,总欺负她们。

她娘一看,实在没法过了,就商量二奶奶改嫁。以前女人没了丈夫,但凡有点儿活路,一辈子守寡。娘让改嫁,二奶奶就哭了,娘也跟着哭。二奶奶哭的是:改嫁以后,没谁拿她当人了。娘哭的是:这十多年,闺女低三下四受了多少委屈。

哭了一会儿,二奶奶点头说:“中。”她娘就去找媒人。

那时候,俺原先的二奶奶死了多年,撇下的两个儿子都成家了。媒人给二爷爷和二奶奶说成,他们就结婚了。二奶奶的闺女,让姥娘送到奶奶家去了。

二爷爷是明白人,新二奶奶娶进门,他就把家一打成三份分开了,两个人过得很好。

过了两年,二奶奶的闺女结婚,二爷爷特意陪送了四大件、四小件。四大件是:八仙桌、柜、橱和带两个抽斗的桌子;四小件是:两把椅子、一个皮箱,还有个小饭桌。闺女在奶奶家长大,结婚也从奶奶家走。二爷爷叫人把嫁妆提前送过去,他说:“男方用两乘轿娶亲,嫁妆少了不好看。”

听说,闺女结婚的时候很热闹,有响器吹着。不管咋热闹,二奶奶都不能去,寡妇一旦改嫁,老家人都看不起。

听说,结婚以后小两口过得很好,二奶奶放心了。

没想到,二爷爷得急病死了。那年,二爷爷还不到五十岁,二奶奶不到四十。

二爷爷死了,二奶奶一个人过。有时去闺女家住几天,女婿也常来送好吃的。二奶奶从闺女家回来就夸女婿,说女婿干完地里活儿,回家还帮媳妇干活儿,女人干的活儿他全会。公公婆婆住得远,女婿知疼知热,闺女生了两个男孩,她就操点儿孩子的心。

有一天,女婿哭着跪到二奶奶门前,二奶奶问:“不过年,你磕头干啥?”

女婿说:“你闺女上吊死了,俺对不住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想咋出气咋出气,让咋发送咋发送。”

二奶奶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连个闺女也没了,上吊死了。老家的媳妇要是上吊死了、跳井死了,女婿去跪门,经常让岳父岳母打得血头血脸。有的去跪门,还得两个身强力壮的陪着,怕娘家把人打坏了。

二奶奶没难为女婿,她浑身哆嗦着拉起女婿,一滴眼泪都没掉。二奶奶说:“俺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俺闺女没福,她作死呢。孩子,你想咋发送就咋发送。”

跟俺提起闺女,二奶奶一遍遍说:“她太狠了。她明明知道俺这么大年纪了,就她一个近人。她要惦记娘,再大的事,也不能去死。再说女婿那个人,咱巨野县都没这么好的。她不惦记俺,俺哭她啥用?”

俺十二岁那年,从济南回到百时屯,棉花活儿一点儿不会。娘说:“去跟你二奶奶学纺棉花吧。”二奶奶住在里院,俺搬个棉车子就去了。

二奶奶没去过县城,她问:“妮儿,你在城里待过,你见过汽车不?”

“见过,济南大汽车、小汽车都有。”

“你见过火车不?”

“没见过。”

“人家都说,坐火车得把孩子看好。要是不把孩子看好,人家就把孩子整走,熬油膏火车。”

俺说:“不知道。”

二奶奶不光教俺纺棉,还教俺唱小曲,给俺讲故事,她的故事可多了。

二奶奶说,贾楼有个闺女不正经,跟一个男孩好,怀孕了。她爹知道了,让她俩哥把她活埋了。俩哥舍不得活埋亲妹妹,就在后院挖个窖,上面棚上盖,里边放上很多麦秸,把妹妹藏在那里,回头跟爹说:“把妹妹埋到东边地里了。”

当爹的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一句话都不说。两个儿子坐在爹跟前,坐到半夜,爹说:“你俩去睡吧。”

哥俩怕时间长了露馅,偷着找媒婆给妹妹说婆家。俺那儿把改嫁的寡妇叫“后婚儿”,他们把妹妹当后婚儿嫁了,天黑以后偷着交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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