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孙犁先生(5)

你说过:“因为动乱,青少年时期的照片,已很难找到。看到一些人能把婴孩照片也公之于世,真是羡慕不已。”我在百度图片里搜索你,没有多少,笑着的更少。

也许这几十年的经历,让你有时候是闲坐悲君亦自悲,总有物伤其类的伤感,有时候害人者遭了点时代的报应,你也一样是哀矜勿喜,所以,简直没有可以喜悦的契机。

“我的一生,不只不能在大事件上帮助朋友,同样也不能帮助我的儿女,甚至不能自助。因为我一直没有这种能力,并不是因为我没有这种感情旧日北京,官场有俗语:太太死了客满堂,老爷死了好凄凉。历史上许多美丽的故事,摔琴啊,挂剑啊,都是传说,而且出现在太平盛世故人随便加上一撇,便可以变成敌人。”

有一篇《记邹明》,那是你的旧友部下,当时已卧病濒危:“我和邹明,都不是强者,而是弱者;不是成功者,而是失败者。长期以来,我确把邹明看作是自己的一个帮手。进入晚年,我还常想,他能够帮助我的孩子,处理我的后事。现在他的情况如此,我的心情,是不用诉说的。”

你说:“旧剧《刺王僚》有唱词曰:虽然是兄弟们情意有,各人心机各自谋。每听到时,心里总是感慨万分的,惊心动魄的。”也有类似的句子吓到我,比如“白首相知犹按剑”。我是读而心寒,你是身临其境,不同,大不同。

“经过了动乱,我给朋友写信,一律改用明信片。也不再保留朋友来信。信,凡是看过,和劈柴放一起,准备冬天生火。”

而且,你也是十几年不到剧场去了,有一个收音机,也常常不开。“这些年,我特别节电。”

“我从小就有些孤僻。我在老家的时候,我那老伴就说,来了人呢,他要不就洗手绢呀,要不就找什么东西呀,总是不能很好地坐在那儿,和人对着面地说话。我不好凑热闹。好往背静地方走。”

然而你偶有寄情,都是从这般不经意处:“今年春天风大,清明前后,刮得天昏地暗,厨房的光线,尤其不好。有一天,天晴朗了,我发现桌案下,堆着蔬菜的地方,有一株白菜花。它不是从菜心那里长出,而是从横放的菜根部长出,像一根老木头长出的直立的新枝。有些花蕾已经开放,耀眼的光明。我高兴极了,把菜帮菜根修了修,放在水盂里。”

一棵白菜生的花,你愿意放在水盂里,而更有性命可言的蝈蝈,你就迟疑了:“蝈蝈好吃白菜心。老了,大腿、须、牙都掉了,就喂它豆腐,还是不停地叫。今年,外孙女代我买的一只很绿嫩的蝈蝈,昨天又死去了。我忽然想:这是我养的最后一只。我眼花耳背,既看不清它的形体,又听不清它的鸣叫,这种闲情,要结束了。”

想想我这封信着实好笑,一半都抄的是你的文字。这封信毕竟到不了你的手边,我抄你的文字,是为了让看到这信的旁人,能去找你的书看。

而我自己,反反复复回想着你在一九四六年七月四日给好友康濯的信:“接到你的信,是我到八中去上课的炎热的道上,为了读信清静,我绕道城外走。”

我就一直盯着那个在城外土道上走着路,读着信的男子,那年你三十三岁,那年是抗战胜利第二年,那年你热切,敏感,期待每一封信,也信任落款的每一个名字。

迟到的读者:史航

于二零一二年五四青年节

史航:编剧、策划人。199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从事话剧、电视剧创作至今。代表作品《京城镖局》《凤求凰》 《大漠豪情》《铁齿铜牙纪晓岚》(第一、第三部)《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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