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尊敬的法朗士先生(2)

当然幽默并非法国所独有,每个民族都有各自的幽默。我不禁想起在“文革”期间,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被迫放弃专业,来到荒僻的农场里编成连队,不分寒冬酷暑在田野里劳作。有一天骄阳似火,我们坐在田埂上稍事休息,不觉感叹“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刚直不阿的六班长接着说了一句:“知识分子如汤煮??”我们本能地哄笑起来,但随即噤若寒蝉,沉默无言,在烈日下也能感到一丝凉意。这虽然是苦涩的幽默,但是只要有幽默,一个民族就有希望。

译者与作者是有缘分的。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傅雷译巴尔扎克,毕修勺译左拉,草婴译托尔斯泰,皆用毕生之精力翻译一位经典作家的作品,具有为之献身的殉道精神。前辈大师我自然望尘莫及,不过每个译者都有自己的爱好,我翻译您的小说,就是喜欢您的幽默。幽默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它能使人在困境中化解忧愁,乐观地面对人生,发出令人回味的笑声,在使自己快乐的同时也使别人快乐。法国哲学家安德烈·孔特-斯蓬维尔说过:不幽默的圣人是可悲的圣人,不幽默的智者算不上一个智者,诚哉斯言。

幽默包含着自嘲,但是黑色幽默近于讽刺,所以幽默与讽刺密切相关。法朗士先生,作为继伏尔泰之后法国最优秀的幽默大师,讽刺也是您得心应手的武器:“没有讽刺,世界就会成为一座没有鸟儿的森林。”您善于把动人的故事和对现实的抨击巧妙地融为一体,以丰富美妙的想象来表现寓意深刻的哲理,使人们在优美的艺术享受中得到教益和鼓舞,而且在辛辣讽刺的同时始终保持高雅的风度,因此您的讽刺往往如同幽默。正是从您的小说中,我才理解了幽默与讽刺的关系。

当您刚刚步入文坛、对未来怀着美好憧憬的时候,您在《波纳尔的罪行》里塑造了老学者波纳尔的感人形象。他同情处于困境中的戈格斯夫人,在寒冬里给她送去肉汤和木柴,没想到后来她成了俄国亲王夫人,为他买到了四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古代手稿,这个心地善良的老学究得到了喜出望外的回报,不啻是一曲对人性的善和美的动人赞歌。

您和狄德罗一样热爱科学,所以在《苔依丝》里幽默地讽刺了修道士们的愚蠢和虚伪。古代埃及沙漠里的修道士巴福尼斯,想使美貌的女演员苔依丝摆脱罪恶的生活,设法把她送进了女修道院,然而自己却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最后放荡一生的苔依丝升入了天堂,苦修一世的巴福尼斯却堕入了地狱。您的幽默在于颂扬世俗生活的欢乐,像苔依丝那样“罪恶”越多,临终时的忏悔才丰富感人,才越是能进入天堂。

当您对现实感到不满的时候,哲理小说《鹅掌女王烤肉店》里的瓜纳尔长老就成了您的代言人,随时随地都能发表一通不无道理却又令人难堪的妙论。他认为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因为“人都是自私、怯懦、放荡的”,“很难不犯罪”;比起“骗子、流氓和一切坏蛋”来,“可敬的人物使人更不高兴”,“暴君一个比一个坏”等等,总之人类一切活动的中心是“饥饿和爱情”。这些嘲弄社会现实的议论看似荒诞不经,却是实话实说、痛快淋漓,今天读来也觉得分外亲切。

当幽默不足以表达您对现实的无比失望,您就以幻想小说作为武器,在《企鹅岛》里用企鹅人的国家来比喻法国,无情地嘲笑法国的历史、宗教和传统。《天使的叛变》中的天使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上帝“不过是一个愚蠢而残忍的暴君”,从而彻底粉碎了教会关于天使的神话。您的杰作《诸神渴了》写一个善良的青年本来想当画家,后来担任了革命法庭的陪审员,逐渐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以此暗示在大革命中有许多人无辜被害,揭示了宗教式的狂热和偶像崇拜必然会使革命走向失败的沉痛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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