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 自序

将这三篇小说放在一本书里,不是偶然的。它们都关涉到身份的概念。

虽然都是早先发表过的作品,但部分枝干尤其结尾,都在成书前做过颠覆性的修改,融入了对人心世态的新认知。因此一定程度上,它们也可视为三篇新作。

身份一词并不新鲜。身份无非是社会施于人的规定性,它为每个人的存在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方位和坐标。失去身份,意味着人的面目将完全失焦。

然而,身份一词的意蕴又无穷丰富。试问,有多少人不满意自己的生活,其实就是厌倦和嫌弃固有的身份?又有多少人渴望在另一种身份里冒险和猎奇,甚至获得重生?

实际上,直到将这三篇完成于不同时期的作品汇编到一起时,我才发现我对身份的概念如此着迷。原来我是如此热衷于探究身份的错位、隐匿、更迭、变化,以及环绕着它的所有亮彩和阴影。

愿每位读者,都能从故事里看到或想到自己的人生。

贺奕

##身份(1)

那块怀表比一般的稍厚,分量也略沉,银质手工雕花外壳,白珐琅表盘,后盖带一层赛璐珞防尘罩。上火车前,方溪文特地把它从上衣内袋里掏出来,跟站台上的挂钟对了对快慢。三根长短不一的蓝钢指针一如既往,优雅地合奏出时间的韵律,让方溪文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

1939年的料峭春寒,随着车轮启动的轰鸣,从四面八方汹涌地灌入车内。方溪文在座位上不由得双臂合抱,表情变得跟他此次上海之行肩负的使命一样冷峻。

沿途停靠的站点,随处可见太阳旗和日本军人的身影,车厢内的气氛始终令人压抑。乘客们无不失神地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相互间偶有交谈,也只掰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暗,车内灯光昏黄。方溪文起身去上厕所。车身的晃动让他脚下打着趔趄。没走几步,一个穿淡青粗布上衣、留平头的小混混跟他迎面而过,两人撞了个满怀。还没等他看清对方的模样,那家伙已经骂骂咧咧地蹲下身,去捡掉落在地的香烟和火柴了。方溪文进入臭气刺鼻的厕所,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头,猛然一摸胸前——怀表丢了!

方溪文顿时面色铁青,顾不上解手,冲回车厢,小混混已经不见人影。他先是沿着过道一路追到列车顶头,又折回来再找,终于在最末尾的一节车厢里,发现小混混跟几个乘客凑成一堆,正在吆三喝四地赌牌。方溪文镇定心神,过去一把揪住小混混的衣领,叫他还表。输到面红脖子粗的小混混不为所动,扭动身子挣脱方溪文,嘴里嚷嚷着要一把回本,一对贼溜溜的眼珠只顾斜睨手里的牌,刺在腕上的一条绿身红信蜥蜴赫然可见。就在这时,一个像锈铁一样粗粝的嗓门在方溪文耳畔响起:

“我当谁呢,原来是方大少爷!”

方溪文扭过头,一眼认出嘴里歪叼着烟说话的这条壮汉,竟是多年不见的同乡袁午。那块带银链的怀表,此刻正明晃晃地垂挂在他一只小臂上,显然是刚从小混混手里赢来的战利品。方溪文微蹙眉头,不由得暗暗叫苦。想当年,在湘西北小县城的老家,方溪文的父亲是中药铺老板,袁午的父亲是采药工,袁父有年冬天受方父指派进山采药,不幸坠下悬崖摔死。袁母带着儿子索要赔偿,却一次次被方家拒之门外,方溪文和袁午也因此一次次隔着一道铁栅门冷目相对。立志复仇的袁午没有就此罢休,多年后领着一队暴民以打土豪为名洗劫了方家,方父受了惊吓,不久便积郁而死。

仇家当道,方溪文只好放开小混混,摆出一副有话好商量的姿态,那块表其实值不了多少钱,只是受之家传不可遗失,请求袁午物归原主。袁午狠狠吸了口烟,夹在焦黄手指间的哈德门香烟顿时短了半截。他冷笑说此表已归自己所有,不会白白给人,想要就也来赌一把。

方溪文向来对赌博深恶痛绝,连连摆手,说与其这样,倒不如他直接出笔现金,就当是从袁午手里把表买回去。

“看来方大少爷出息了,比你那个挨千刀的老子大方多了嘛!”袁午放声嘲笑。

##身份(2)

走到这步田地,方溪文明白讨回怀表已绝无可能。眼看列车驶入灯火渐亮的上海近郊,他打定主意先跟对方假意敷衍,再另想计策。于是,他在袁午对面坐下,推说自己对赌牌一窍不通,让对方先把门道解说一遍。袁午倒是耐心十足,显然非常享受这一尽情折磨仇家的过程,从他嘴里喷出的浓浓烟雾,就像即将套上猎物的绳索一样,一圈圈在方溪文头顶上方缠绕着。

“这样吧,方大少爷,你觉得你这块表值多少钱,你就可以押多大的注。”

方溪文默不作声,用细腻得如同女人的手笨拙而吃力地打开车窗透气,任低啸的风吹乱头发。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从头顶的行李架滑过,落到由小混混发到桌面的两沓牌上。

“算了,不赌了。”他突然蹦出这样的话,让袁午完全没有料到。

“怎么?表不要了?”

“就送给你好了。”

方溪文淡然一笑,站起身来,作势欲回原来的车厢。

“你这是何必呢?”一旁的小混混大为扫兴,“既然你对输赢都无所谓了,为何不干脆开牌看下结果?说不定赢的还是你呢!”

方溪文瞪他一眼,小混混不再吱声。

“说得没错。”袁午似乎决意让方溪文后悔,手法娴熟地将两沓牌撮起、铺开。果然,袁午这边有对七,方溪文那边却是三张花色不同的连牌。小混混和参赌加围观的几名乘客,立即连声为方溪文唏嘘惋叹。

“看出来方大少爷你是个怎样的人了。”袁午的口气半是轻蔑,半是得意。

“哦,是么?”方溪文停步侧身,做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你绝对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你不是不敢做,也不是不能做,只是一旦主动权不在你手,就算做成了也不会有成就感。”袁午说着,摊开手掌指着桌上的牌,“可是,世上很多事都是你没有把握的,有时候不赌一把,你根本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这时火车拉响了进站前的汽笛,突然减速造成的剧烈晃动,让一车乘客的身体都失去平衡。方溪文早就等着这一刻。他趁势抄起行李架上早已看好的一只钉着铜条饰边的小皮箱,拼尽全力猛击袁午头部,毫无防备的袁午当即晕了过去。

众人惊骇的目光下,方溪文将皮箱放上小桌,冲着袁午面无表情地轻声叨咕道:

“是,有时候不赌一把,你根本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方溪文想稍喘口气再取怀表,哪知一旁的小混混以为他接下来要对付自己,刷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在他小腹上连捅两下。方溪文捂着流血的伤口,疼得五官错位、站立不稳。小混混扯开喉咙高叫:“杀人啦!杀人啦!”随即有如猿猴展臂攀枝,轻盈地蹿出窗外逃走。

火车徐徐进站,车内却炸开了锅,恐慌情绪伴着警铃迅速蔓延。乘客们在相互推挤和踩踏中拥向门口,更有不少人越窗而下。

车身刚刚停住,等在站台廊柱下两个搬运工模样的男子,透过车窗,正好目睹不省人事的方溪文倒卧在小桌上,身下压着一口铜条包边的小皮箱,一只手还紧紧攥住把手。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凑近去研究一番皮箱外形,又将它从方溪文手中拽下,打开翻检,找出一样长筒状的东西,分别从两端窥看一番筒内后,冲着同伴点头。两人迅即将鲜血浸染下半身的方溪文拖出车窗,沿着铁轨一溜烟远去。

片刻过后,同节车厢的另一侧,一个穿黑色西装、戴金丝眼镜的小伙子相当狼狈地从车窗爬进来,将晕倒在座椅下的袁午翻了个身,发现缠在后者臂上的那块怀表。验证怀表无误后,他马上召唤车外接应的两个同伴,合力将袁午搬下车,转瞬消失在暮色深处。

##身份(3)

袁午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某家大饭店客房的床上,头部的痛感将记忆拉回到方溪文拿皮箱砸向他的那一瞬间。窗外已是朗朗白昼,也不知在那之后过去了多久。他正疑惑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一旁沙发上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小伙子见他有了动静,连忙起身凑近,面露关切之色:

“方先生,您总算醒了。”

袁午下意识地用手一碰肋下,硬硬的勃朗宁手枪还在,心神为之一定。知道对方错认自己,但情势不明,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车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旁边有那么多血?幸亏我抢先一步,要不然落到巡捕手里,再从您身上搜出枪来,那就麻烦大了。”小伙子似是急于将功劳揽到自己头上。

袁午从床上坐起,一眼瞥见床头柜上的那只怀表,大致明白了原因所在。不过,对于方溪文将自己砸晕后何以会出现眼下的结果,他却茫无头绪。他随口诌了一套说辞,只说是邻座的两个无赖因赌牌起争执并动起了手,他劝架反而被殴。小伙子听罢释然,随即说:

“小弟白野牧,加入军统已三年有余,今后跟方先生共事,还望方先生多多指教、提携!”

袁午脸上堆笑,心里却动了杀机。他一边揉抚着头上的痛处,一边走近窗边。只见饭店紧邻一条店铺林立、招牌如云的大街。远处楼宇间蜿蜒如带的一泓水面,想来就是黄浦江无疑。

“哦,对了,刚给莫美唐小姐去过电话,她应该很快就到。”

听到“莫美唐”三字,袁午暗吃一惊。他此次由北方到日军重围中已成“孤岛”的上海租界,是奉中共上级密令,惩办一个名叫莫冠群的叛徒的,按照行前掌握的资料,莫美唐正是莫冠群的独女。莫冠群的公开身份是著名实业家兼上海金融同业公会理事,实为上海地下党高级领导人,数月前被捕后投降日伪,致使上海的地下联络点一夜间丧失殆尽,再加此人对地下党的组织形态和活动规律了如指掌,无疑使中共在整个日占区的生存都蒙上一层阴影。

小白继续在他身后恭维地说:

“方先生魅力不小啊,都分别两年多了,莫小姐还是急不可待地想马上见到您。相信方先生此次定能不辱使命,顺利从莫冠群手里弄到戴老板想要的情报。”

袁午本想回手撂倒小白,听他这样一说,心眼忽然活动起来。想到如能控制莫小姐,威胁她为人质,或许更容易接近莫冠群,出奇制胜,一击成功,到时再去寻找组织不迟。

父亲死后,袁午在老家的一家赌场当过几年端茶扫地的伙计,正是在那里他精通了各种赌博的方法,熟识了各种出千的套路,学会了从赌桌上的表现洞窥他人内心,也把自己磨炼成了一个一旦看准时机便敢于舍命相搏的赌徒。一天,一个濒临绝境的农民带着手头最后一块银元走进赌场,想赢一笔钱给孩子治病,如果输了就要投河自尽,满怀同情的袁午暗施手法相助,帮农民赢走50块大洋。输了钱的恶霸迁怒于袁午,将他拖到门外打得奄奄一息,是一位路过的中年男人救了他。后来正是这位人称茶叔的男人引他走上革命道路,将他一步步锻造成行动高手。从那以后,革命对他来说就是一块新的赌盘,枪弹对他来说无异于另一副赌具,一次次领受的任务就像不断重掷的骰子,唯一相同的是每次下的注都必是鲜血、是肉身、是生命。

不久前,因为莫冠群的叛变,被袁午视若生父的茶叔在济南被捕,落入日本特高课头子真田忠胜之手,惨遭杀害。而此次受命来沪行刺,正是源于袁午的主动请缨。

##身份(4)

袁午骨子里的赌性再度迸发,打定主意要借此天赐良机完成使命。赌桌上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他本是好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早修成行家;而且形势越危急、局面越混乱,他反倒越来劲。他兜着圈子从小白嘴里套话,渐渐摸清了方溪文和莫小姐的关系——在大学时代曾是一对恋人。

桌上电话响了两声。

“这是楼下望风同志发来的信号,莫小姐已进饭店大门。我不便待在这里,这就去隔壁房间,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不过,这里隔音不好,等会儿你跟莫小姐亲热的时候,可得慎重着点儿啊。”

说到最后,小白镜片下的眼睛,一脸坏笑。

小白刚刚离开,走廊的一头就响起高跟鞋的橐橐声,不疾不徐,轻重有致,像是踏在琴键上。这行琴音变得越来越清亮,最后在门外戛然而止。敲门声随即响起。

袁午走到门边,侧耳凝听片刻,接下来的动作快如闪电:在打开门的一刹那,将体态娇小、一袭雪青色旗袍的莫小姐一把拉进屋内,她的惊叫尚未出口,就已被他一只满是厚茧的大手紧紧捂住。在隔壁的小白听来,想必两人是以一场近乎窒息的热吻作为久别重逢的开场白。

莫小姐惊恐地瞪大双眼,身子奋力挣扎,却丝毫撼动不了袁午强有力的臂弯。袁午贴近莫小姐低声耳语:

“我是方先生的朋友,他现在有危险,你要想保他的命,就得一字不差按我说的做。听明白没有?”

莫小姐停止挣扎,点了点头。袁午抬眼扫扫天花板,又将耳凑近门边听听动静,继续压低嗓音说:

“这里已经被人控制,他们把你叫来,是想让你确认我是不是方先生,如果你不认,那真的方先生马上会死。听明白没有?”

莫小姐眉头紧蹙,但还是点了点头。袁午这才松开手,让莫小姐那张一时被扭曲的脸庞恢复了精致的轮廓。

“美唐啊——”他突然换了副高亢而深情的腔调,同时以手指墙,示意这话是说给隔壁听的。“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想你想得好苦!好多回在梦里见到你,醒来后为你担心这担心那。现在看到你,我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啊!”

莫小姐被袁午的一惊一乍弄懵了,可由于担心方溪文的安危,又不敢不信。“你……你就会说假话!”她说得口气生硬,却也算应景。袁午见莫小姐已经着了他的道,知道接下去必须继续采取“神经战法”,不给她留下半点儿思索和怀疑的间隙,同时还得顾及隔壁监听的小白以及散布于饭店内外的军统特工们,使其相信他和莫小姐的关系。他只好避虚就实,忽而说起昨晚火车上的倒霉遭遇,让莫小姐察看一下他脑顶尚未消退的瘀肿,忽而又提起老家的风土物产,跟莫小姐记忆中方溪文做过的描述竟无二致。

多年以来,袁午都把自己家破人亡这笔账记在方家头上,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茶叔向他灌输革命道理时,他首先想到的只是向方家复仇。领着山里的游击队潜入县城打劫方家那次,完全是他自作主张,为此还曾挨过组织上的严厉批评。不过当时方溪文正在省城上学,不然袁午一定会像修理他老子一样,好好地修理他一番。袁午担心话扯多了难免露馅,赶紧在桌上的便笺上写下两行字,然后举到莫小姐面前,示意她照着上面说:

“今天家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了,你送我吧!”

把写过字的便笺扔进抽水马桶冲掉后,袁午让莫小姐挽着他出门下楼。两人在路边各上一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向着莫家奔去。情报表明,莫冠群几乎天天龟缩在家办公。袁午感到自己正一步步逼近即将在赌桌上揭开骰筒的时刻,这使他一时血脉偾张、瞳仁放亮。

黄包车驶近莫公馆,袁午远远望见大门和内院布满便衣岗哨,进门的人都得先接受搜身。袁午拍拍腰间的勃朗宁,知道今天已无机会,只能从长计议。莫小姐一下车,便急切地追问他方先生到底在哪里,遇到了什么危险。袁午担心她召唤便衣抓捕自己,就低声说要想保住方先生的命,必须对今天的事只字不提,过两天自会联系她,让她和旧相好见面。

##身份(5)

方溪文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医院的病房。麻药的劲头已经过去,身子稍动,痛感便会从紧束的绷带下不断袭来。他曾在迷糊中几次听人提到“袁先生”,沮丧地以为两人落在了一处,此刻睁眼一看,病房里也就他一个人。窗外是个大白天,但天低云暗,分不出是一天中的哪个时候。意外的是,他用以对付袁午的小皮箱,竟然就搁在床边的桌子上。

方溪文从床上挣扎而起。箱子没有带锁,揿开搭扣,轻易就能打开。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多是麻将、扑克牌、骰盒、骰筒、签条之类的赌具。还有一样长筒状的东西,两头粗细不一,举到眼前,看起来似乎是只万花筒。

护士端着药盘进来,叫声“袁先生”。方溪文恍悟自己被错认,刚要辩白,忽有一位寸短头发、蓄连鬓胡的中年男人进来,并不说话,只是向他以目示意。直到护士交代完服药事宜离去,中年男人才绽露出一脸的困惑和焦急:

“袁先生,火车上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被捅刀子?幸亏有这箱子证明身份,要不然我们连人都接不到。”

方溪文不清楚对方是什么背景来头,只好装作疼痛呻吟,借以寻思对策。“车上遇到了小偷……”他语焉不详,要看对方的反应。

自称姓洪的中年男人显然对这一说法非常失望,狐疑地上下打量方溪文。“今后一定要处处谨慎,切不可因小失大。我们的任务高度机密,出不得任何岔子。”老洪压低声音,言语中颇有责备之意。

方溪文顺着老洪的话,模棱地问:

“那,准备得怎样了?”

老洪在病房中踱开几步。

“那老狐狸平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公馆周围又警戒森严,很难下手。”

方溪文听到“下手”,心中不免一惊。“有几成把握?”问得还是那么含混。

“很难说。我已经在戈登路和武定路的转角处、莫公馆对面租了一处房子,可供日夜监视,也在狙击步枪射程之内。”

方溪文至此已经了然,老洪所说的“任务”就是刺杀莫冠群,其所属组织必为共党。而他本人此次受命来沪,正是要利用他与莫美唐小姐曾经的恋人关系,接近其父莫冠群,刺探有关日伪乃至共党地下组织方面的情报,可能的话将莫冠群发展为双面间谍。他完全没想到阴差阳错,浑浑噩噩间居然落到共党地下组织手中,不禁因恐惧和激动交织而浑身发抖,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老洪以为方溪文伤口疼痛发作,要去传唤大夫。方溪文连说不用,极力平定心神。

“你先养好伤再说。接下来的事情就要拜托你了,我和小组的同志们会全力配合。”

话虽这样说,老洪却无法打消对于方溪文的怀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身材单薄、面皮白净、连火车上的区区毛贼都对付不了的年轻人,都不像是组织上派遣来的资深杀手。此次行动的指令来自一份米汤书写的密件,上面没有描述杀手的外貌特征,但提到此人有个名叫林可青的表妹,是公共租界一家华商纱厂的女工。老洪决定秘密联络林可青来医院,只要她认不出方溪文,就立即将他处理掉。

##身份(6)

这天方溪文来到换药室门外,排在长椅上几位病人中间。他早看出老洪怀疑自己,也发现已经被人监视,时刻都想伺机逃跑,但又知道绝不可贸然行事。他自幼性格稳重,无论干什么都会先反复权衡利弊得失,谋定而后动。袁午在火车上说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的确是一语中的。此次上海之行,他原以为局面尽在掌控中,对完成任务信心十足,只是想到要利用莫小姐的感情,于心稍有不忍。怎料意外的发生让他陡然踏入一片前所未遇之险境,时时充满变数,步步隐含杀机。

幸亏方溪文高度警觉,不漏过身边任何异动,穿着吊带工装的林可青刚在走廊一头出现,他马上认出了这个跟记忆中在家乡时一样,还是一副假小子模样的女孩。再看她左顾右盼、寻寻觅觅的样子,他脑中顷刻间过电一般,猜出这是老洪布下的计策。两头的出口肯定被人把住,此时想跑已来不及。

方溪文在病人中装作低头打盹,等林可青走过才起身追上,做出很亲昵的样子突然捂住她的双眼,却不吭声。可青兴奋地叫道:

“表哥!”

方溪文知道她和袁午一起长大,也深谙方袁两家世仇,凑近她耳边低语:

“听着,我是方家的大少爷,还记得我吧?你表哥找我报仇,捅了我两刀,现在他落在我的人手里,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句话!”

他一眼瞥见老洪正往这边快步走来,又恶狠狠地加重语气:

“现在你得认我是你表哥,别问为什么。你要想救姓袁的,就乖乖照我说的做!”

方溪文松开手,扳转可青的身子,趁她目瞪口呆,在她肩头连拍数下,转而对走近的老洪朗笑:

“老洪啊,我本来还想过几天等出了院再去看我表妹,没想到你先替我联系上了。多谢多谢,我们兄妹俩有好几年没见了!”

可青只是从纱厂门房得知,有人打来电话说她表哥刚到上海就受伤住院,于是赶紧请假匆匆跑来。没想到见到的却是昔日仇人,又不清楚他跟一脸大胡子面带凶相的老洪到底是什么关系,将信将疑之中,她只好红着脸附和地点点头,随即问道:

“你的伤……严重吗?”

方溪文掀起衣角,让可青看看缠在小腹上的绷带,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番火车上发生的事,叫她不用担心。他转而又神态关切地问起可青工作和生活的近况,还就她这个辣椒汁里泡大的湘妹子是否适应得来甜腻腻的上海菜打趣了一番。

老洪见此情形,心里踏实下来。

换药完毕,方溪文领着可青回到病房。可青一眼认出皮箱里装的确是表哥为出千特制的赌具,顿时情绪激动,要求马上见表哥。方溪文冷冰冰地说现在不是时候,但过两天自会把人交到她手上。

送走林可青,方溪文意识到医院已非久留之地,便向老洪提出马上出院。老洪劝他再多休养几天,彻底把伤养好,他却很积极地表示完成任务要紧。老洪交给他武定路上房子的钥匙,简要介绍了房东和邻居的情况,又交代东南角地板下藏有一把左轮手枪可备不时之需。方溪文收拾停当,拎起皮箱正要走出病房,老洪忽然诧异地叫道:

“你怎么忘了这个?”

顺着老洪的目光,方溪文发现原来是那只万花筒落在窗台上。他并不清楚它有什么用途,但从老洪的口气推想,那万花筒必定相当重要。他将万花筒收入皮箱内,一瞥之下,看到老洪眼中再次掠过一抹怀疑之色。

##身份(7)

方溪文走出医院,本想立刻去见莫小姐。虽说在车站错过了跟组织的接头,但只要出现在莫小姐身边,相信组织很快会重新和他取得联系。但是,他又担心一旦老洪发现他跟行刺对象的女儿来往,弄清他根本不是上级派来的杀手,那他必定性命堪虞。这样想来,还是不宜轻举妄动,既然租好的房子就在莫公馆对面,那正好住进去再说,坐观其变,静候时机。

弄堂狭窄到似乎两边的住家站在窗口都能互相击掌,穿过一片堆满杂物的天井,沿着陡直斑驳、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到二层。屋里分为两进,一大一小,收拾得倒是素雅整洁。撩开窗帘,一片尘嚣中的街景,掩映在高墙和树丫间的莫公馆隐隐在望。

方溪文从皮箱里取出那只万花筒,捧在手中细细研究。奥秘随即解开:万花筒的两头都是活动的,旋开之后便成一只带十字坐标的瞄准镜。他将瞄准镜不经意地对准斜对面的莫公馆,出现在镜头中的景象顿时令他心惊肉跳——只见袁午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紧得快要绷开的西服,胸前口袋上还煞有介事地插着一条白手绢,晃着一根银灿灿的怀表链,正大摇大摆地走出莫公馆大门,且跟一旁的警卫熟络地打着招呼。

那块曾经缠在袁午手臂上的怀表!方溪文一下明白了背后的原因。一定是接应他的组织错把袁午救走,而这个无赖将错就错,假冒他的身份混水摸鱼接近莫家,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杀掉莫冠群。

方溪文的判断一点儿没错。袁午前日借着请小白喝酒,探听到莫小姐酷爱欧洲古典音乐,于是跑到霞飞路上一家外文书店,花光口袋里所有的钱,胡乱买下两张他叫不出名来的进口唱片。然后,就在今天,他穿着从小白那里借来的一套西服来到莫公馆,说是别人有礼物托他转交莫小姐。虽然没法带枪,但他自信只要接近得了莫冠群,定有机会下手。他很顺利地进入莫家客厅,告诉莫小姐方先生暂时还不便露面,送来礼物是为了让她安心。莫小姐打开精美的包装看到唱片,居然面露惊喜,随即幽幽地感叹说这世上最懂她的人还是方溪文,弄得袁午哭笑不得。不巧的是,当他装作随意问起她父亲,才得知老家伙一早便离家外出。他只好悻悻而退,拿着莫小姐托他转送方溪文的两盒点心,到街对过的小店兑成了现钱和一包老刀牌香烟。点燃一支烟刚抽两口,正要招呼黄包车,扭头看到方溪文站在身后,用一份报纸挡住了手握的一把左轮手枪。

袁午一愣,随即跟方溪文打起哈哈:

“方先生,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理当枪口一致对外,你杀自己人恐怕不妥吧?”

方溪文凛然道:

“少废话!我要杀了你,没人知道是谁干的,甚至都不知道死的到底是谁!”

##身份(8)

袁午两眼忽闪,脑子转得飞快,依然不慌不忙地说:

“那么肯定吗?我告诉你两条,你还真就杀不了我。第一,凭我身上这块怀表,你在组织中的位置已经被我取代,你杀掉我也无法证明身份。第二,我已经冒充莫小姐的男朋友见过莫冠群,他以为我就是你,你要是杀了我,就等于暴露了你接近他的真实意图,你也不可能完成原来的任务。”

方溪文蹙眉咂摸着袁午的话。袁午趁他稍一恍惚,快步一闪夺掉他的枪,臂弯遮住枪身,枪口掉转方向。

袁午哼笑一声:

“我现在杀了你,就真的没人知道是谁干的,甚至都不知道死的是谁了!”

“是吗?”方溪文忍住伤口的疼痛,用轻蔑的语气发问,“你以为杀掉我,你就回得去你的组织吗?你就证明得了你的身份吗?你就救得了你的表妹吗?”他不带正眼地看着袁午,就好像对方手里拿的不过是只痒痒挠。

袁午身子一震,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呵呵,可青比以前水灵多了,不过还是缺点儿心眼,一骗就信。你想不到她真的当着你那些同志的面叫我表哥吧?对了,你那只万花筒还挺别致的嘛。”

袁午瞬间明白过来,方溪文同样取代了他在组织中的位置。

“你想拿我表妹怎样?”

“那要看你对莫小姐做了什么。”两人的话都有虚有实,还掺杂着对对方的半信半疑。袁午行前本已决定,在完成任务前不去惊扰表妹,此刻落入军统,形势扑朔迷离,更担心贸然联系表妹会带来各种不测。他眼珠一转,语气缓和下来:

“那这样,明天你带上可青,我把莫小姐约上,咱们四人找个地方见一面,如何?”

他手腕翻转,顷刻间卸尽左轮手枪的子弹,将枪交还到方溪文手里。两人四目对视,虽然相距咫尺,却都感觉彼此间有条无形的鸿沟,深不可测,直达幽冥。

第二天,方溪文如约领着林可青来到外白渡桥前。他一手插兜紧握手枪,一旦出现险情就会将林可青挟为人质。没想到,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从桥上徐徐驶近,车窗摇下,坐在车里的正是袁午和莫小姐。显然袁午同样心怀戒备,只要发生意外便迅速驱车逃脱。方溪文和莫小姐、袁午和可青都已几年不见,此刻却只能隔空相望、默默无言。不过,四人看到挂念的对象安然无恙,都稍稍心安。

方溪文和袁午只好各诌一套说辞,表明不能相认的原因。

方溪文对可青咬牙切齿地道:

“看到没有?车上那个富家小姐是大汉奸莫冠群的女儿,你表哥一点儿气节都没有,已经投靠了日本人!”

袁午则对莫小姐连声叹气:

“唉,事到如今,我也就不再瞒你了吧。看到他身边那个女孩了没?别看她穿得土里土气,其实原是老家那边‘砍刀会’老大的相好,这回跟着姓方的私奔来上海,担心被追杀,故意化装成底层人。莫小姐,听我一句吧,这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小白脸是靠不住的。”

##身份(9)

袁午早听说城西一带赌场云集,按捺不住想去一探究竟,也好借机在赌桌上笼络一下小白。这天入夜,他叫小白带路,两人一起来到愚园路,在名头最响的“好莱坞游乐场”门前下了黄包车。他刚踏上台阶,忽见灯影幢幢中有位姑娘,正气汹汹地瞪着自己。袁午认出是表妹,大吃一惊,赶紧塞给小白几块大洋,让他先进场,随后过去把表妹拉到一边。

“你怎么来了?”

当年林可青是靠表哥的资助才逃离包办婚姻,从家乡跑到上海的,因而对表哥一直心怀感激。在她眼里,表哥虽说性情乖张,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她实在不愿相信方溪文的话,可外滩街头目睹的一幕又让她没法不信。她冲着袁午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你二叔全家都是被日本飞机炸死的,你舅姥姥有只眼睛是被日本兵捅瞎的,这些你都忘了?你怎么能觍着脸给日本人做事,还跟汉奸的女儿勾搭?你怎么还不如那个姓方的有骨气?”

袁午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呵呵一笑:

“我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表妹你还不清楚?姓方的是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不得不听我的,但又不甘心。他没告诉你他以前跟那个莫小姐是一对?我现在是假冒他的身份接近莫家,为的是从莫小姐的汉奸老子那里骗一笔钱,换成药品,支援战场上的中国军人。”

“你说的是真的?”

“这号事情开得玩笑?”

“那干吗要让姓方的冒充你呢?”

“他不冒充我,我就冒充不了他,这出戏就没法往下演了啊!对了,今后你还得好好配合我,在别人面前暂且认他做表哥。”

可青觉得这件事背后的复杂已经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不过,听上去倒确实合乎表哥的为人和他一向诡异的行事风格。再说,外敌当前,过去杀得你死我活的国共两党尚且都能联手,表哥和方溪文这一对老冤家暂时结成同盟,也没什么奇怪。

她的怒气消退,代之而起的是深深的担忧。

“表哥,你这样玩,不要命了?”

“谁说的?”袁午冲着赌场大门撇撇嘴,“我才不像那些一进赌场就丢了魂的傻瓜蛋子,我是能出千就出千、能使诈就使诈,只要发现时机不对、手风不顺,该丢牌就丢牌、该放手就放手,绝不会赌气斗狠,跟庄家去硬碰硬。

”像从前在老家安慰表妹时常做的那样,他又用手揪揪她的耳垂,笑嘻嘻地说:“你就放心好了。”

就在第二天,正当莫小姐在若瑟天主堂门外广场上为排成长队的难民们执勺施粥时,一个脸藏在破毡帽下、衣着却明显比旁人洁净的男人也递过一只碗来,莫小姐抬眼一看,正是方溪文。她当即沉下脸,一把用勺将碗拨开。

“这是这些人今天唯一的一顿饭,你还来跟他们抢?”

方溪文讷讷地说:

“你就给我一碗吧……”

最近两年,跟国家危亡的时局步调一致,莫小姐的个人生活也连遭变故。先是未婚夫方溪文突然来信取消婚约,从此杳无音信,接着是父亲在曝光中共地下党高层领导的隐秘身份后,开始为日本人效力。这两件事对她打击之大,几乎把她变成了跟青春少女时代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对于父亲的作为,她无力指责,毕竟她能不受战祸冲击、安享阔小姐的生活,都是拜他所赐。然而,不时从人们目光中领受到的轻蔑和恨意,还是让她的背脊一阵阵发凉。她之所以积极主持赈济会的活动,与其说是期望借此为父亲挽回一些声誉,倒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至于方溪文,尽管她一再赌咒发誓,等再遇到他时一定坚决不理不睬,可那天一接到电话,得知他初到上海受伤昏迷,她转瞬便打消了所有芥蒂,匆匆赶去饭店。结果,当昨天隔着车窗见到方溪文,再听袁午一番解释,她心里还没愈合的伤口,反被撕开更深的裂缝。

##身份(10)

施粥完毕,莫小姐四顾张望,却已找不见方溪文的身影。她在乱哄哄的难民堆里来回逡巡几圈,才发现不远处的墙根下,方溪文蹲在地上,刚为一个无力排队的饥童喂完最后一口粥。莫小姐顿时有些懊悔,觉得刚才不该对他那么生硬。方溪文这时也看到了她,摘掉破毡帽站起,微笑的表情里包含着某种她无从窥破的深意。

方溪文和莫小姐原是燕京大学同学,两人同在一班,不过上学前两年除了路遇时点点头外,一句话都没说过。方溪文惯于独来独往、潜心苦读,与天性喜爱热闹、热衷参与各类社团活动的莫小姐恰是两个极端,两人间似乎注定不会产生交集。直到某一天,教学楼突然失火,正上课的同学们无不惊慌逃窜,唯独方溪文很镇定地走到楼道尽头关上电闸,最后一个离开,这一幕恰好被莫小姐回头时看到。从此她对方溪文产生好感,主动与他接近,待到两人确定恋人关系,已是毕业前夕。随后莫小姐回到上海父母身边,方溪文则被秘密吸收进戴笠麾下,从事情报工作。几年来两人一直保持书信来往,莫小姐也曾回过北平一次。本已定好婚期,但转眼抗战爆发,军统戴老板下令严禁特工战时结婚,违者处5年以上10年以下徒刑,方溪文只得痛下决心去信给莫小姐,说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两人性格不合,只能取消婚约。正所谓世事难料,不久前军统又命令方溪文利用与莫小姐的旧情潜赴上海接近莫冠群,必要的话甚至可与莫小姐结婚,这一度令他心里万分纠结。只是想到党国危亡事大、儿女私情事小,他才硬着头皮同意赴命。

“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干吗还来找我?”莫小姐一扭脸,快步从方溪文身边绕过。

方溪文先是一愣,马上明白她是受了袁午的挑拨。

“女朋友?你是说昨天我带的那女孩?姓袁的这么告诉你的?你觉得可能吗?”

莫小姐瞥一眼方溪文,从他认真的神态里得到了某种抚慰。她忽地话锋一转:

“你知不知道,那个姓袁的在一次次冒充你?我感觉他的目的是接近我父亲。”

方溪文本想揭穿袁午的身份,可转念又怕袁午被莫冠群干掉,共党还会继续派刺杀高手来。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是困住袁午的手脚,让他无法行动,为自己完成情报和策反任务争取时间。凭着对莫小姐的了解,方溪文料定她对投降日伪的父亲感情复杂,所以才会如此高调地投身眼下的慈善活动。等两人走到空旷处,他正色说道:

“是这样,袁先生是我同乡,他是重庆方面派来的,想策反你父亲。”

莫小姐露出无比惊诧的眼神,方溪文点点头,接着说:

“我同意他冒充我,这样他才方便接近你父亲。如果让日本人发现他的身份,恐怕对你父亲和全家都不利,所以你暂时不要公开真相,只需时时警惕他即可。另外,你想办法帮我在你家公馆里安排一份差事,只要我在,他断不敢对你父亲怎样。”

方溪文亮明军统的计划,是想把袁午当作自己的棋子,一来先试探莫小姐的态度,二来等必要时再让她泄露给莫冠群,正好投石问路。这着棋的高妙之处,连他自己都大为叹服。只是一想到莫小姐同样被自己当作了棋子,而且时时刻刻都得靠谎言维系两人的关系,他又不由得对她满怀愧疚。

莫小姐似乎从他表情里看出点什么,疑窦又起:

“那个女孩,你跟她到底怎么回事?她真是黑帮老大的相好?”

方溪文一听这话哭笑不得,但又担心全盘推翻袁午的说法不仅要费更多口舌,结果也未必于自己有利,只好苦笑着说:

“是她缠上我不放,我正想办法摆脱呢……”

##身份(11)

火车上的混混名叫糜阿三,实系青帮大佬黄金荣门徒,在上海滩坑蒙拐骗、偷扒抢劫无所不作,因翻墙越户身手极好,人送外号“四脚蛇”。上回从东北老家奔丧归来,与方袁二人同乘一车,方溪文在站台上掏出怀表对时间,倏忽一闪的银光恰好落在他眼里,他自然耐不住技痒。这天他转悠到若瑟天主堂附近,打算从此处收容的难民身上榨点儿油水,却无意间撞见方溪文在与莫小姐窃窃密谈。看到火车上初遇时那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此刻竟成一副潦倒落魄的苦力模样,糜阿三大感疑惑。因怕方溪文认出自己会翻旧账,他不敢与之纠缠,便指望从莫小姐身上找到解开疑团的线索。当向旁人探问清莫小姐的家世背景,他更觉其中必有蹊跷。眼看她结束救济活动后上了一辆黄包车,糜阿三悄悄尾随在后,来到海格路上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隔着落地玻璃,看到大堂茶座里迎候莫小姐的又是袁午,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火车上那个样子粗蛮、衣衫破旧的家伙,此刻却西装革履,收拾得油光水滑,打着响指招呼侍者,对莫小姐礼待如仪,俨然一副富家公子做派。糜阿三琢磨不透,何以跟当初比起来,方溪文和袁午竟然都像换了个人。他意识到这当中必定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决定找准时机分头敲诈两人一把。

袁午早在电话中约好莫小姐见面,却不知方溪文刚刚找过她。待莫小姐坐定,他先假惺惺地代方先生向她问好,随即提出要以方先生的名义注册一家买办公司,为此打算近日宴请一次莫家人,让莫小姐把他当作前男友介绍给她父母,以便得到他们的关照垂青,公司更易于在租界立足。他强调说这是方先生本人的意思,如果她不这样做,方先生则必有性命之虞,至于其中原因,他不便向她多做解释。这番带有恐吓意味、一听就是胡编的谎话,换了以前莫小姐既不会信,也不可能照办,可偏巧因为她刚见过方溪文,从他那里得知了袁午的“军统”身份和“策反”使命,反倒心有所动,暗暗决定成全袁午,好给父亲一个反正的机会。不过她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显出犹豫和犯难的样子。

“你装方先生,能装像吗?”

袁午拍着胸脯保证:

“我和方先生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打打闹闹惯了,他有什么底我还不清楚吗?绝无问题。”

##身份(12)

袁午将身上仅剩的几块大洋交予小白,去华懋饭店西餐厅订下最豪华的包间。他准备在宴席上寻机往莫冠群杯中下毒,或趁后者上洗手间时将其一举结果。小白见任务进展顺利,欢欣鼓舞,大肆吹捧了一番袁午对于女人的魅力。

到了约定的这天中午,袁午刚在华懋饭店门口下车,便被一个精瘦的家伙拦住去路。糜阿三冲着袁午打躬作揖,话里有话:

“这位先生好面熟哇,我们在哪里见过的吧?哎呀想起来了,从前大家还在同一列车里睡过觉、同一张桌上赌过牌,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飞黄腾达了,也不知哪来的好福气啊?该不是傍上了哪个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吧?兄弟我如今流落街头,挨饥受寒,先生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袁午听得暗暗心惊,不知糜阿三到底了解多少底细,但眼下实在无暇顾及,只好掏出口袋里的全部零钞,将他打发了事。

然而,正如袁午担心的那样,莫冠群没有赴宴,出现在包间里的只有莫家母女。莫小姐说父亲原本要来,但临时接到电话有紧急公事,只好作罢。袁午估摸十有八九是借口,老家伙肯定对一切陌生人都高度戒备。莫夫人原是莫冠群为掩护地下身份而娶的名门闺秀,头脑简单,直到不久前丈夫被日本人秘密抓捕并受刑,才恍然得知他是潜伏多年的共产党。对于女儿在北平上学期间私定终身,而男方只是来自内地偏远小城的一介凡夫,她曾极力反对。就因为这个原因,莫小姐才没给她看过方溪文的相片。过去两年,莫夫人极力想为女儿撮合一桩门当户对、有头有脸的婚事,无奈女儿就是对十里洋场上的那些富家子弟看不上眼,显然心里依旧为方溪文所牵绊。随着女儿年岁渐长,莫夫人一天比一天焦急。这次答应来赴宴,不得不说是她无奈之下做出的让步,同时也是出于强烈的好奇,想看看女儿曾经选定的真命天子究竟是副什么模样。

照着印象中女儿的描述,莫夫人觉得方溪文应该是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没想到眼前的袁午又黑又壮,说起话来粗声大气,不禁深感意外。

落座后,莫夫人问起袁午的职业,他微微一欠身说:

“鄙人主要从事投资。”

在袁午眼里,赌博和投资貌似是一回事。

“哦,哪方面?”

“这个嘛,主要经营商业用纸,对土建材料也有所涉足。”

说来好听,其实商业用纸就是纸牌,土建材料就是麻将和牌九。

莫夫人感兴趣地问:

“土建材料?这个不好做吧?”

袁午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

“是啊,搞实业很难。同行个个都是冤家,都想把你挤垮。再说每次都得亲临现场,火候全靠自己把握。”

莫夫人盯着袁午的脸,心想难怪小伙子晒那么黑,看样子相当敬业。

“还要把握火候?”

“可不,土建材料嘛主要是砖块,有时一块砖没弄好,整批砖都得跟着报废,赔得很惨啊!”

莫夫人“哦”了一声,接着问:

“那方先生也炒股吧?”

袁午略一迟疑,对于股市他完全是门外汉,脑子里想到的只有用扑克牌玩的扎金花和梭哈。

“炒的。不过我比较谨慎,一般手里只握三只股票,最多也不超过五只。不做长线,都是短线,追跌抛涨,见好就收。”

莫夫人大赞有理,说:

“如今时局混乱,小小的租界不知能苟安到几时,看来我也得学习方先生的方法才行啊!”

袁午已在心里酝酿下一步的刺杀计划,连连摇头说:

“哪里,干我这一行风险极大,稍有决策失误,就很可能血本无归。不比莫老先生纵横商海几十年,经验老到,随机应变,总是稳赚不赔。今天遗憾未能见面,改天一定专程去府上向老先生当面求教。”

##身份(13)

莫夫人最担心女儿喜欢的是那种不通世故的书呆子,但眼前的袁午伶牙俐齿、头脑灵活,而且极富上进心,甚至让她隐隐看到了几分丈夫年轻时的影子。她嘴角含笑向女儿投去一瞥,满口答应去劝说丈夫,择机带袁午进入上海商界。

随后开始点菜,战时的物价飞涨和华懋饭店无出其右的规格,都注定将这顿饭的花费推高到一个骇人的数字。袁午摆出出手阔绰、挥金如土的架势,点了最贵的巴黎鹅肝、俄罗斯鱼子酱、德式酥皮牛排,外加一瓶法国顶级红酒。他表面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心里却不免火烧火燎,须知此刻他已身无分文。

袁午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只有那块怀表。他之前去收银柜台问过能不能先用它作抵押,改日再来付账,被断然拒绝还遭来一顿白眼。等吃到中途,他找个借口离开包间,想查下一共花销多少,再拿怀表找当铺换些现钱,然后直奔最近的赌场。没想到,侍应生却告诉他账已有人结掉。问清那人体貌,毫无疑问只能是方溪文。

原来方溪文下楼到弄堂口买报,隔街望见莫家母女穿戴齐整,分头坐上黄包车,便也叫车跟在后面。来到华懋饭店门口,他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大堂,忽然有人在肩头猛拍一下。他一眼认出正是火车上偷走怀表又拿刀捅伤他的那个小混混,不禁勃然大怒,但瞬间又控制住情绪,只是冷冷笑道:

“你小子还敢露面?”

糜阿三故伎重施,依然话里有话:

“唉,我这不是被逼得没活路了嘛,要不然会来求你?我知道你和那个黑心赌棍都在打莫小姐的主意,要不然他不会在这里请莫家人吃饭,你也不会跟到这里,你们两个肯定在合伙玩什么鬼把戏。不过我这人有一点好,就是从来不爱管别人闲事,对什么秘密我都能守口如瓶。看在我这么够交情的分上,你怎么也得接济我一点儿吧?”

方溪文心中一凛,外表却装作无动于衷。他掀起衣服下摆,露出小腹上贴的纱布,恐吓糜阿三说:

“你个浑蛋还想讹我?那行,现在就跟我去巡捕房,把我身上的刀伤说清楚!”

方溪文一听宴请莫家的是袁午,就明白他是想诓莫冠群出来寻机行刺。来到西餐厅门外,正好听到袁午在里边询问柜台可不可以拿怀表作抵押,知道他刺杀计划落空,又无力承担在这家上海滩上的头牌饭店请客的费用。这意味着袁午的身份很可能因此暴露,而一旦暴露,方溪文的任务也将随之告吹。好在军统秘密提供活动经费的银行保险柜就在不远的南京路上,他赶紧跑去提出一笔款子,来到西餐厅悄悄为袁午结账。本以为绰绰有余,哪知几乎把身上原有的钱掏空才补足差额,他只能在心里恨恨地咒起袁午。

方溪文隐藏行迹,等着袁午和莫家母女在饭店门口分手,暗暗跟在袁午后面,可才走出几百米就跟丢了目标。返回住处,老洪正在弄堂口抽烟等候,一见他立刻用脚踩灭烟蒂,瞪起眼睛,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

“刚得到情报,老家伙后天一早要去同业公会总部开会,来找你商议狙击计划,你人都不在,跑哪里去了?”

“区区一把左轮,如何狙击?”

老洪听到方溪文理直气壮的反问,更感诧异:

“按上级指示,狙击步枪本该由你从地下交通站取来,怎么还没到位?”

方溪文意识到险些露馅,忙说:

“我外出正是要去取枪的,但出了一点儿小意外,倒不要紧,明晚前保证到位。”

##身份(14)

老洪仍绷着脸:“给你在这里租房的钱,是我和同志们在码头上扛麻包挣来的,你以为容易吗?任务不能久拖不决,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老洪眼中的怀疑有增无减,足以说明问题的紧迫。可是,方溪文又不可能直接通过莫小姐找袁午,那样的话等于在老洪面前自动暴露。第二天一早,他便开始在瞄准镜里监视对面的莫公馆,期待袁午出现,可一直熬到日头偏西,除了有勤杂人员进进出出外,再无其他动静。方溪文出门直奔城西,把最大的几处赌场转了个遍,在稀稀落落的赌客中间也没找着袁午。他恍然想到,如果自己可以偷偷去见莫小姐,那袁午也很可能单独跟表妹会过面。他马上赶到大同纱厂,刚巧在下班的人流中截住了林可青。

可青一见方溪文就耷拉下脸,但想起表哥交代的话,还是停住了脚步。

“你一个大少爷,跑来找我干什么?”

方溪文没好气地说:

“现在过着大少爷生活的是你表哥,我过的倒是他的生活。”

“可我表哥那样做是为了骗——”藏不住话的可青想替袁午辩护,说到这里又立马改口,“——赢汉奸的钱支援抗日军人。”

方溪文看到自己的判断没错,这对表兄妹果然私下见过面。同时,他又为袁午编造的谎言感到好笑。他顺着可青的话说:

“没错,可现在我告诉你,这个骗局就要被揭破,你表哥有危险,必须立刻通知他。”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啊!”可青急得直跺脚,“上次他只是说,以后要联系我就会给我宿舍打电话……”

方溪文失望而归。老洪再次等在弄堂口,暗淡的街灯衬得他神情更加阴鸷,追问枪在哪里。方溪文无言以对,只顾低头往前走,老洪默默跟在几步开外。上楼前,方溪文隐约看到不远处有黑影闪过,断定老洪已布下人手,只等证明他身份不实,就会立刻将他除掉。

开门进屋,却见桌上摆着一只黑色方盒。打开一看,竟是一套紧嵌在长短不一各种格子里的枪械。

老洪的脸上登时云开雾散。

“步枪弄到了?怎不早说?这下行了。明早得手后,自会有同志掩护你撤离的。”

老洪离去后,方溪文长舒一口气。枪送来了,却不带一发子弹。更要命的是,他鼓捣了一整夜,累得满身大汗筋疲力尽,还是没能把分散的部件组装成一杆整枪。作为军统内罕有的名牌大学高才生,方溪文从事的一直是情报分析工作,只是不久前因他与莫小姐的关系值得利用,才被临时调入行动组,匆匆做过些粗浅的培训,因而在枪械方面难免相当低能。眼看着东方破晓,他的感觉糟糕到就像新婚之夜急于行房,但折腾到头都没成功的新郎官。

将近八点钟光景,莫冠群乘坐的黑色雪佛兰轿车从公馆大门驶出。按照老洪的部署,小组的两位同志分别装扮成小贩和三轮车夫,装作赶路在街间偶然相撞,小贩挑的担子翻倒在地,里边的水果四散滚落,两人随即相互责骂起来。雪佛兰轿车被迫停在方溪文住处正对面,甚至能看到车后座的挂帘被微微撩开一角,可以断定正是莫冠群在察看周围环境。要说下手开枪,此时时机再好不过。然而,方溪文住处的窗口就是不见动静。这时,一个身形矫健的年轻保镖从副驾上下来,冲着仍在争吵的两人呵斥两声,用脚将挡住道路的三轮车猛力蹬向一边,随后回到车里,雪佛兰轿车重新启动,加速驶离。

##身份(15)

袁午在酒店客房每晚都和衣而睡,以备有突发状况便于应对。一早被敲门声惊醒,他立刻本能地将手伸到枕下,抓住那支勃朗宁手枪。再听敲门节奏,是他和小白约定的暗号,这才放下心来。

小白神情肃然地进门,从大衣夹层中取出一个纸卷。

“负责电讯的同志昨晚截获了日方‘重光堂’发的一份密码电文,但破解不出。我想这不正是方先生的本行么?肯定难不倒您。”

袁午展开纸卷,上面是一串串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的排列组合,对他来说简直与天书无异。但他不动声色,装作满不在乎地一撇嘴说:

“这样子的密码以前见得多了,没什么新鲜的……”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走到床头柜边抄起怀表看下时间,眉头蹙紧。

“哎呀,莫小姐约了我共进早餐,估计是要商量带我去见莫老爷子的事,现在就得走了。”

他将纸片重新卷起,放入上衣口袋,再一拍小白肩头:

“放心,电文回头破给你。”

出了酒店,袁午直奔方溪文住处。刚进楼道,就听房东说方溪文已经出门。袁午折回弄堂口,从一位正在等客的黄包车夫嘴里得知,先前有位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叫车去了码头。

江边码头上,堆积如山、等待装船的货物旁,老洪和几个搬运工模样的地下党人正对方溪文怒目而视,叱问他为何不按计划行事,害得一众同志的苦心布局全打了水漂。方溪文抬起右手,让大家看看扣扳机用的食指已肿胀到不能自如屈伸,说昨天夜里安装枪械时不慎被夹伤,担心枪法失准危及同志们的安全,故而临时放弃了行动。

方溪文的这番辩解,让老洪在气恼之外还感到难以置信。一个本该无比精通枪械的杀手,居然会在操作中被枪械弄伤手指,真是岂有此理!再看方溪文的那只手,白皙、细腻、绵软,与女人一般无二,一些部位都完全没有长久摸枪必然会生的老茧。一时间老洪对于方溪文的疑心前所未有地强烈。

##身份(16)

就在这时,一身短打、嘴角挂两撇小胡须的工头走了过来,大骂老洪等人躲在这儿偷懒,连推带踢地驱赶他们干活。看到方溪文眼生,工头喝问他是不是来串联搞工潮的,方溪文忙说只是来找活干。工头又上下打量一眼方溪文,讥笑说就凭他这身子骨,麻包一压就得散架。一旁的老洪想起密件上交代过,派来行刺的人是功夫好手,顿时起意要借工头一探究竟,于是冷笑着对后者说:

“你可别小看这位兄弟,惹急了他,只怕你根本不是对手。”

工头习武出身,总爱对搬运工和船工们拳脚相加,以此显摆自己功夫了得。他一听老洪的话来了劲头,当即脱掉上衣,露出一身肌肉,一边将指节捏得咔咔作响,一边逼近方溪文。

方溪文心里正暗暗叫苦,忽然一个魁梧的身影闪出,挡在他前面。

“师哥,这家伙还用得着您出手?看我的!”

袁午神闲气定,扭胯沉肩,连续避过工头呼呼生风的几拳,然后看准空子,一掌直抵其胸,再迈前半步,嘴里低吼一声:

“走也!”

工头仿佛霎时间被卸去浑身力道,向后弹飞出去,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

袁午转身对方溪文一拱手道:

“今天有事路过这边,没想到与师哥巧遇。”

他又转向老洪等人:

“大家有所不知,我和这位袁师哥是同乡,从小拜在同一师父门下,学的是形意拳。我这位师哥真人不露相,别看外表柔弱,其实在我们一帮师兄弟中,就数他功力最高,我跟他交手都撑不过三回合。”

老洪一时愕然无语,其他几位地下党人则纷纷向方溪文投以敬佩的目光。

袁午装作很亲热地拉着方溪文走开。等到脱离老洪等人视线,方溪文不解地问:

“刚才那些人都是你的同志,你怎么不跟他们相认?”

其实袁午不急于回到组织,是因为他自认顶着目前的身份,更利于完成刺杀任务。但他不愿暴露这层心思,只讪笑一声道:

“我跟他们相认?他们凭什么认我?真把事情捅开了,说不定你我都得完蛋,还是先维持现状吧!好啦,我已经连着救你两把,现在轮到你回报我了。”

袁午从身上取出纸卷,递给方溪文。方溪文展开一看,顷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知道你不是平白无故的。”

他盯着纸上的字迹默默运神,喃喃说道:

“这套密码不难,只是要按规律,把数字和字母替换成日文假名才能破译。电文内容是……日方正全力推动汪精卫……另立中央政府……近期将开始筹备……在占领区发行新货币事宜……与重庆方面展开金融战……”

方溪文沉思片刻,又对袁午说道:

“既是金融战,很可能莫冠群也有份参与,我劝你无论如何不要杀他,来日好从他身上挖出更多情报。”

方溪文话音未落,袁午一把夺回纸片,转身快步走远。

##身份(17)

袁午受邀到莫公馆打麻将,同桌的有莫夫人和一位从北方跑来上海避难的女亲眷,以及莫夫人的一位阔太太朋友。袁午巧舌如簧,又不时在桌上暗中动些手脚,让几位女人轮流和牌,哄得她们个个开心。几圈刚过,门厅传来脚步声响,一位年近六旬、须发半白的男人走入屋内,身后跟着一个穿黑色对襟上衣的年轻保镖。袁午一眼认出老人就是照片上见过的莫冠群。这时,坐在母亲身后观战的莫小姐立即起身,向父亲介绍袁午:

“爸,这位就是……方先生。”

袁午跟着起身,莫冠群连忙摆手制止,笑着说:

“坐下坐下,你们继续,客套就免了吧。早听小女多次提过方先生,内子见过也赞不绝口,说方先生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袁午拱手施礼,口中自谦道:

“哪里哪里,跟莫老先生成就的天牌相比,晚辈不过是侥幸和了个小番而已。”

这话逗得在座的女人们全都哈哈大笑,他又接着说:

“今后在上海商界,还望多多仰仗莫老先生栽培、提携。”

莫冠群捋捋胡须,意味深长地盯了袁午一眼。

“方先生器宇不凡、雄姿英发,从商未免大材小用了。他日若得机缘,我料必为戎马英雄。”

袁午一边暗自惊叹老家伙目光之毒,一边盘算起下手的方式和时机。他无法带枪进入莫公馆,眼下只能伺机以非常手段行刺。但保镖环伺在侧,看护严密,再加莫冠群似乎不轻易走动,两人之间总是隔着莫夫人或牌友或沙发,令袁午无法靠近。或许此刻,这两个男人都像独狼一样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莫冠群寒暄两句后转身上楼,牌局继续。袁午宽下心来,照旧跟几位女人说笑逗乐。又打了两圈,莫家那位女亲眷内急,袁午得闲片刻来到露台上抽支烟,趁机观察莫公馆内部构造和布局。当目光落到院内车库里那位正掀起车前盖埋头检查的司机身上,他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等到那人转脸,才认出竟是方溪文。

袁午愣怔好一阵,回到牌座。趁莫小姐不在,他假意恭维莫夫人:

“莫家就是不一样啊!刚才我进门撞见司机,连那小伙子都彬彬有礼,跟个读书人似的。”

莫夫人一听,皱起眉头。“我家司机哪来的小伙子?”等女儿回来她忙询问:“老曹呢?他不在了吗?”

莫小姐瞟了袁午一眼,这时袁午正跟坐对面的那位阔太太聊得起劲,对身边发生了什么似乎浑然不察。莫小姐就对母亲解释说老司机生病请假,她已经找了他的侄子兼徒弟来接替。

莫夫人舒展眉头说:

“那行,我正想明天一早出城,去城隍庙烧香祈愿。”

袁午一听,马上饶有兴致地接口:

“是吗?我明天没事,正好陪伯母一起去。再说新司机也不知水平如何,一旦不灵光我还可以顶上。”

莫夫人大赞袁午心细体贴,莫小姐却面露难色,嗫嚅片刻,什么话也没说出。

##身份(18)

方溪文正为成功混入莫公馆而无比兴奋,却没想到接手的第一趟活就是跟袁午一道出行,心里不禁又气又怕。从一坐进副驾,袁午就摆出一副为莫家母女安危尽心负责的严苛态度,细细盘问起方溪文驾龄多长、在哪里学的车、开过哪些车型、有没有出过事故。等车开动上路,他又找各种岔子刁难方溪文的车技。方溪文恨得牙痒痒,扭头见袁午正手舞足蹈地逗莫夫人开心,存心让他出丑,一个急刹车,不料反应敏捷的袁午牢牢抓住了把手,倒是后座的莫家母女差点儿双双撞上椅背。袁午回头夸张地大叫:

“伯母,美唐,你们没事吧?”

接着又怒目训斥起方溪文:

“你到底会不会开车啊?出了问题你担待得起吗?”

莫小姐忙替方溪文打圆场:

“他刚接手这份工作,对车况道路都不熟悉,过段时间就好了。”

车出租界,进入日军占领区,凭着一张特别通行证越关过卡,一路畅行无阻。目睹道路两旁激战过后留下的断壁残垣、枯木焦土,车内的气氛渐渐凝重。到了城隍庙外,袁午叫方溪文留在车里,自己陪莫家母女进了庙门。莫夫人在各殿都虔诚地上香叩拜、捐献功德。经过看相卜卦的偏房时,莫夫人特意问袁午的生辰八字,进门请屋内一位皂衣峨冠的老道测算是否和莫小姐相合。老道掐指一算,眉飞色舞惊呼道:

“哎呀,这两位是少见的喜用相同、无刑冲克害的好八字,当真是天地良缘啊!”

望着乐得合不拢嘴的莫夫人,袁午提议道:

“伯母何不顺便再卜一卦,向大师问问平安?”

不料老道排卦之后,倒吸一口凉气,沉吟片刻,示意莫小姐和袁午退出门外,接着低声问莫夫人:

“府上最近两日内,可有生人入住?”

莫夫人想到新司机,连连点头。

“夫人今年凶星照命,五鬼相缠,要想冲煞化劫,近日务必远离一切生人,否则恐有血光之灾。切切谨记!”

老道的这番测婚解卦,其实全是照着袁午的意思说的。原来在车上他已从莫夫人嘴里听出口风,此次进庙要为他和莫小姐八字合婚,于是趁母女俩进殿叩拜之际,他悄悄溜入偏房,连送钱带恐吓,逼着老道答应了他的要求。回去路上莫夫人一直阴沉着脸,一进家门就追问女儿为什么换掉司机,并说明天要亲自上门去请老司机回来。莫小姐辩解说看老司机岁数大了手脚不利落,所以才找可靠的新人顶替。袁午也在一旁假惺惺地为方溪文辩护:

“其实这趟我严格考察下来,此人的车技还是足可胜任的。”

莫小姐向袁午投去感激的目光。但莫夫人道出庙中老道的算卦结果,表示心意已决。“你们都别说了,大师的话不可不信。再说,我们家现在的处境……”说到这里,她的话音稍有哽塞。

莫小姐拗不过母亲,只好答应将方溪文辞退。

第二天再来莫公馆,袁午看到老司机已回来上班,打牌时又听莫夫人无意中提起,莫冠群傍晚要出门去霞飞路赴宴。他不动声色,打到下午三点来钟光景,忽然一拍脑门,装作想起还有公司注册的事要办,让莫小姐替他几圈,说会快去快回。他赶回酒店,换身衣服,带上子弹满膛的勃朗宁手枪,又匆匆折回莫公馆附近。出莫公馆向东约两百米的十字路口,是去往霞飞路的必经之地,袁午决定等莫冠群乘坐的汽车开到这里减速转弯时,冲上去用手枪行刺。

他把脸藏到黑色礼帽压得低低的帽檐下,竖起大衣衣领,背向街面,通过一家钟表行玻璃橱窗上的倒影,分分秒秒关注着来自莫公馆的动向。

他没有想到,尽管自己行动十分隐蔽,远端窗口的方溪文还是在瞄准镜中认出了他。

进莫公馆刚上两天班就被炒掉的方溪文,心情极度郁闷。昨天一听莫小姐说起庙里的算命结果,又问清袁午并没有一直陪在母女俩身边,他就断定是这家伙在背后捣鬼。

黑色的雪佛兰轿车驶出莫公馆,正要经过袁午设伏的路口。突然不远处连响两枪,汽车骤停,随行的保镖和另一名警卫迅速下车警戒。这时方溪文藏身在一株大树后,收起对天空射的左轮手枪,探头再看钟表行门前,袁午已经不见踪影。

##身份(19)

方溪文知道,老洪的小组成员随时以各种身份作掩护,散布于附近街面,只等他展开行动时从旁协助。这也意味着自己的生命安危完全掌控在他们手中,一旦露出马脚必是死路一条。放眼身边,除林可青之外再无可利用的筹码,当危机迫近时挟她为人质,或许是脱险的唯一办法。

方溪文在相隔两条街远的地方租下一个七八平方米的亭子间,然后去纱厂找到可青,说上次来时见识过女工宿舍的简陋拥挤后,回去跟她表哥一商量,决定一起出钱为她租个新住处。可青意外之余非常高兴,跟着方溪文看过新家后,更是不住地雀跃欢呼。方溪文要求她不可把住址透露给任何人,目前一段时间也不能去见表哥,有什么事直接跟他联系就行。天真的可青完全相信了他的话。

其实,方溪文此次执行任务,随时可以通过秘密账户支取活动经费。但他向来是个廉洁奉公、一清如水的人,在军统北平站时就因从不参加同事的公款宴请而饱受排挤。他偏执地认为既然自己与组织脱钩,以他目前的身份并不配用公款,而将钱花在替代他身份的袁午身上反倒名正言顺。至于为可青租房,同样属于他的私人事务,任务经费一分也动用不得。然而,在自己带的钱里扣除比战前高出数倍的房租后已所剩无几,这样一来,坐拥万金的方溪文居然落到只能吃糠咽菜度日的地步。

这段时间,糜阿三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袁午和方溪文的追踪。当他发现前者频频出没于莫公馆,而后者的住处又随时可将莫公馆置于视线之内,更加确定两人在联手策动一桩跟莫家有关的惊天阴谋。方溪文租下亭子间并将一位穿蓝工服的漂亮女孩接来,他都看在眼里,可他既不明白这样做的用意,也猜不透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按捺不住的糜阿三决定直接对林可青下手,从她身上破解方袁二人的秘密。

夜色降临,劳累了一天的可青正用毛巾擦洗身子。微弱的白炽灯下,从小劳作所赐的健美翘拔的身姿投映在墙上,可青看着为之骄傲,偏偏不由自主地想到方溪文。“呸!”她脸上一红,骂了自己一句,突然发现墙上自己的影子多了个脑袋,吓得她连忙望向屋顶。只见一人四脚蛇似的盘在梁上,獐头鼠目,正色迷迷地盯着她的胸部。可青慌忙抄起衣服遮挡身体,大叫:

“你是谁?快出去!要不我喊人啦!”

##身份(20)

糜阿三一个鹞子翻身,不偏不倚地落座在竹椅上,手中多出一把短刀,正是在火车上对方溪文行凶的那把。

“你要想别人进来找到你的尸体,那就喊吧。啧啧,就是可惜了你这么好的身材。妈的,别人是金屋藏娇,姓方的怎么把你藏在这么个破屋里!”

逼仄的亭子间里无处可退,可青惊恐地扭动着身子。糜阿三将可青逼到墙角,用刀尖抵住她半裸的一只乳房,连唬带诈地说:

“实话告诉你,我是巡捕房的包打听,姓方的干了好事得去吃牢饭,不过只要你今天乖乖从了我,把他的事给我说清楚,再给我打个红包,我会替他圆场的。”

这时外边楼梯响起“蹬蹬”的脚步声,直奔亭子间而来,接着有人敲门。“可青,我给你带了些做饭的家伙。”是方溪文的声音。

糜阿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刀贴在可青脖子上,推着她过去开门。方溪文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站在门外,透过拉开的门缝一看屋内情形,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冲着糜阿三怒喝:

“你个浑蛋,快放开她,有什么只管冲我来!”

糜阿三哼哼冷笑:

“你要让她活命也容易,那就老老实实说出你跟姓袁的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想打莫家什么主意?道上的规矩见者有份,好处我也不多要,匀出三分之一给我就行!”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方溪文从腋下掏出左轮手枪。

糜阿三脸色立变,看方溪文就要推门进屋,突然飞起一脚,正好踢中他小腹上还未完全愈合的旧伤。方溪文疼得倒退半步,糜阿三趁机将可青猛地往前一推,身子如魅影一闪消失在窗外。

等可青穿好衣服,方溪文才进屋来,先是检查一番门窗能否锁紧,再将袋中什物一一取出。惊魂未定的可青焦急地追问: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你和表哥的事?你怎么连枪都用上了?你们还嫌不够危险吗?”

方溪文不希望她知情太多,尽可能以平淡的口气说:

“一个小瘪三,想讹点儿钱而已,不足为虑。”

##身份(21)

可青惦挂表哥,刚巧袁午第二天就出现在纱厂门口。原来电话打到女工宿舍,惊闻表妹已经搬走,袁午匆匆赶来问个究竟。面对表哥的疑惑,可青反而更诧异,这才弄清表哥根本不知租房这回事。袁午明白方溪文是想控制可青作为人质,可听说他从糜阿三手里救下她,又觉得她暂时能得到一份保护也好,便没有揭破方溪文的谎言,只说:

“没错,是我拜托他照顾你的。这家伙有的是钱,租个房对他来说不过拔根毫毛,你不必心存感激。”

可青眼前还在晃动着昨晚那只黑洞洞的枪口,这比遭受的欺侮更令她不安。

“表哥,你们到底是要骗钱还是抢钱啊?我怎么觉得你们干的事越来越危险?”

袁午又一次揪揪表妹的耳垂,笑而不语。

就在这天,纱厂出了一起重大事故,一位中年女工的腿被纺织机的滚抽轧断,老板却归咎于她自己操作不当,拒绝赔付医疗费,还是同车间的女工们凑了些钱才让医院收下她。这位女工丈夫早亡,一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眼看一家人从此失去了生活依靠。下班后,可青循着方溪文留的地址找来,打算向他借点儿钱,帮大姐渡过难关。进门一看,方溪文正就着一碟酱菜啃一只发硬的馒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你的晚饭?”

方溪文停下有些艰难的吞咽动作,笑笑说:“我晚饭都吃得简单。”

“就吃馒头吗?”毕竟来自同一方水土,这景象让可青觉得难以接受。

“离开老家后一直在北方生活,吃惯了。”

问到来意,可青不禁有些犹豫,但终究说了出来。方溪文略一思忖,起身从柜子里取出来上海时穿的那套“培罗蒙”西服,说声“稍等”,快步下楼离去。趁着这段工夫,可青打量起屋里简陋的陈设,发现方溪文的生活相当清苦,完全不像表哥说的那样。刚才问路时别人告诉她就在莫公馆对面,她还吃了一惊,此刻来到窗口,看着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宅第,她更加疑惑。按说在这条街上租得起房,还有余钱给她租亭子间,日子不该过得这么寒酸。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表哥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实在琢磨不透。

过不多久,方溪文回来了,西服已经不见,只把几块大洋塞到可青手里。

“实在抱歉,当铺就给这么多,先拿去应应急吧!”

听方溪文这么一说,可青忽地为他感到心疼起来。对眼前这个儒雅外表下混合着柔弱和坚毅的男人,作为少女可青的心思正在起着变化。她又望望窗外,禁不住好奇地问:

“我表哥说你和莫小姐从前是一对,真的吗?”

方溪文一愣,不得不答: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那你现在住到她家对面,是不是旧情难忘呀?”可青顺着话题往下追问。

方溪文不想再多解释,佯怒道:

“小孩子家莫胡说。”

可青不示弱地回一句:

“没比你小几岁,谁是小孩子家?”

##身份(22)

这天莫小姐路过永安百货,看见道旁很多市民正围簇在几位女工身边,显得群情激愤。她从制服认出女工们来自父亲参股的大同纱厂,忙叫司机停车。看清牌子上写明是为伤残的工友募捐,她当即签了一张支票,特意加上父亲的名字,下车后顶着众人的喳喳议论走到募捐箱前。刚把支票投进箱口,她发现端箱的女工正以一种怪异的目光怔怔失神地盯着自己,甚至没有对她鞠躬致谢。她马上记起,这就是那个在外白渡桥头照过一次面、阻隔在她和方溪文之间的女孩。

莫小姐吃惊地后退半步。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刚来上海吗?”

对面的林可青回过神来:

“谁说的?我来上海都快三年了,一直就在这家纱厂。当然,你莫小姐是不可能认识我的。”

莫小姐更加诧异,不无气恼地问:

“那你为什么要编那套谎话去骗男人呢?”

“什么谎话?”

“说你是黑帮老大的姘头,为躲避追杀逃来了上海。”

可青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这话是方……姓方的说的?”

“不,袁先生这么说的。”

“我表哥?不可能!我不信!”可青激烈地抬高调门。

莫小姐眯起眼,若有所思:

“你说什么?袁先生是你表哥?”

可青意识到说漏了嘴,抱着募捐箱转过身去。莫小姐没再多问,脚步沉重地回到车里。短短几句交谈,让这两个女人同时发现身边的两个男人都在骗人,可又都像是在动真格的。他们的本来身份是什么,如烟笼雾缭般无法看透,但能隐隐觉察到,他们都是为着某个比他们自称的目标更为重大、更为艰巨的使命而来。不管是曾经的恋情也好,还是共同的血缘也罢,都无法拖住他们的脚步、扭转他们的方向、软化他们的意志。而如果她们真要对其中的某个男人表达关心和爱护,也许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怀疑深埋心底,装作毫无保留地听信他们那些不时露出破绽,却依然不惜用性命维护的谎言。

##身份(23)

老洪的催逼越来越紧,方溪文面对一堆零散部件还是无计可施。他害怕被老洪发现,只好将枪械各部分画成图样,准备去找袁午问清如何装配。这天眼见袁午从莫公馆出来,上了一辆等在门外的黄包车,便远远跟着。七弯八拐后袁午下车,竟已由西装革履换成一身粗布衣裳,手里多出个布袋,接着拐入一条破旧的里弄。方溪文紧跟上去,发现这里住的都是衣衫褴褛的贫民,难怪袁午要提前换衣。他见袁午走进一间小屋,过去正要敲门。“门没关。”从里面传出袁午慵懒的声音,在剥落的墙皮和霉烂的门柱间萦绕、消散。

方溪文推门进去,见袁午叼着烟,跷起二郎腿,坐在一把老得快要散架的摇椅上,正用一种戏谑式的表情打量他。

“你跟踪我干什么?”

“干什么?找你算账!”方溪文兀自有气,“我问你,那把枪为什么怎么也装不上?怎么连颗子弹都不给?我替你付的那顿饭钱,只怕都能买好几把这枪了。”

袁午“噗哧”笑出声来。“我这还不是为你好?那种枪你以前摸都没摸过,目标身位移动和射击时间的配合你也搞不懂,真要给你装好配上弹,你一枪打出去就彻底露馅了。”

方溪文想想也是,再说就算自己会用那把枪,也不可能真去射杀莫冠群,毕竟这跟军统交给他的任务相悖。他转而环顾起眼前这间四处结着蛛网的老屋。“你就住这里?”他疑惑地问。

袁午马上哭丧着脸诉苦:

“唉,我冒你的名头混上流社会,跟莫家来往,哪一处不得大把花钱?可我现在实在是穷得叮当响了,又怕被你们军统发现,只好先搬到这里躲躲,眼看就快撑不下去了……”

方溪文哪里知道,袁午料定他会为枪的事来找自己,眼下这一切都是故意安排的。不知中计的方溪文答应给袁午开张支票,不过提出两项附加条件:

“第一,既然你暂时杀不成莫冠群,那不妨利用现在的身份先搜集些有用的情报,我会视情报的价值给你下一笔钱。第二,每笔支出都要提供票据给我。”

当然,方溪文这样做还有一层动机,就是用钱拖住袁午行刺的脚步。

袁午喜上眉梢,满口答应:

“理所当然,理所当然,我保证每角钱都花在刀口上。”

方溪文接着从怀里掏出画着枪械各部分的图纸。“还有,你得教会我怎样把枪装配起来,要不瞒不过你的同志。”

袁午哈哈一笑:

“这个简单。”

几天后的一大早,方溪文下楼买报,正在浏览标题,忽然有人将一只厚厚的信封塞到他手里,正是袁午。这个满眼血丝的家伙站在一旁,装作也在看报,压低声音说:

“票据都在里边。你要的情报我还在弄。昨天在莫公馆打牌,听说汪精卫手下在上海的一位干员生性好赌,经常乔装改扮去赌场里混。你也知道不是我吹,我在赌桌上对付人最有一套了。现在我需要你给笔经费,越多越好,我去赌场会会他,保证把他买通,让他今后为我,哦不,为你所用。”

方溪文回屋,对信封里的票据逐张审核,又带着疑问造访了闹市区的几家商铺和酒家,结果发现那些票据全系伪造,估计都是从路边不法小贩手中廉价买来的。方溪文感到受到莫大侮辱,气得差点儿吐血。为了狠狠教训一下袁午,他决定动用银行保险柜里一笔原本准备用来扰乱敌方市场的假钞。

##身份(24)

交接地点定在愚园路和赫德路交汇处,时间是第二天傍晚。方溪文收拾停当刚要出发,没想到可青来了。上次拿走方溪文把仅有的一身西服当掉换来的几块大洋,回去后她越想越过意不去,于是连着几晚没怎么睡,用厂里的废纱赶织了一件厚厚的毛衣,此时正好给他送来。可青熬得明显红肿的眼里透出的温存和关切,让他不禁怦然心动,可不知为什么又本能地有些畏缩。

“你穿穿看,大小合适不?”

可青清亮的笑语声让方溪文凝重的面色稍稍舒展。他顺从地换上毛衣,可青扯起他的胳膊左右转了两圈,骄傲地说:

“怎么样?我的手艺!”

她忽又话头一转:

“对了,前两天我在街上碰见莫小姐了,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呢。”

方溪文心里一惊,但瞥见可青正盯着他的面孔看他反应,只好强作淡然说:

“是吗?那又怎样?”

可青松了口气。听方溪文说马上要出门送件东西给袁午,她的目光移向摆在门边的那只手提箱。

“重要吗?要不我替你去送吧。正好见见表哥,让他也高兴一下。”

方溪文一想也无不可,就告诉了可青要去的地点,给足车费,下楼把她送上一辆黄包车。不过他决定还是悄悄跟在后面。怀着报复的快感,他就想看看赌场里使用假钞的袁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愚园路本是租界越界筑路的产物,自国军经淞沪会战败退、日军填补周边空白后,这一带便形成了租界当局与日本占领军对峙以及各种政治势力鱼龙混杂的局面。可青下车后四顾寻觅,很快发现街对面坐在一条长椅上的袁午,抑制不住兴奋地招招手,快步向他奔去。袁午看见拎着手提箱的表妹先是一愣,随即释然而笑,起身迎接。他和远处尾随而至的方溪文同样都没想到,意外,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可青刚走到街中央,一辆插着太阳旗的吉普车横冲直撞飞速驶来。她连忙闪避,手提箱却被撞飞,簇新的钞票顿时撒落一地,随风四散。吉普车一个急停,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官兵跳下来,对着惊呆了的可青汹汹大叫。为首的日本军官捡起一张钞票,马上辨认出是假钞,嘴里“八格八格”地骂着,命令士兵把可青拽上车带回日军驻地受审。可青一把挣脱,刚想跑向袁午,忽又担心连累表哥,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跑去。日本兵举枪就射,砰砰两枪响起,可青一阵踉跄中,正好和对面的方溪文目光相接。她的眼神中同时透出一份有负所托的歉意,一份不明原因的诘问,还有一份无怨无悔的慰藉,毕竟在她生命画上句号的最后时刻,她看到了在她心里分量最重的两个男人。

袁午和方溪文都已把手伸到腋下,准备拔枪冲上去救人,不料这时又有一辆日本军车驶近。两个男人都发现了对方,面如死灰隔街相向,只能眼睁睁看着七八个日本军人围住现场,清理伪钞,把已经断气的可青拖到车上。

这一刻,两个平日里孤傲自负的男人,在遥遥对望中都蓦然醒悟自己的无能、卑怯和狭隘。这一刻,两个男人眼里都饱含悔恨的热泪。

##身份(25)

十一

两个男人再次见面,选在了深夜,在极斯菲尔公园的无人处。袁午不由分说,走过去照着方溪文的脸一记重拳,将他击倒在地,接着从齿缝间咝咝有声地挤出一通咒骂:

“姓方的,我操你祖宗!我跟你两个男人斗也就罢了,凭什么要把可青搭进去?”

方溪文从地上挣扎爬起。他也觉得是自己对可青的疏忽害死了可青,心里充满无限的愧悔。他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声音有些混浊却不失平静地说:

“如果你觉得打死我能替可青报仇,那就尽管动手吧。反正再这样斗下去,我们两个迟早都是死,而且会搭上更多的人!”

良久,等情绪有所平定,袁午坐在湖边的石块上点燃一支烟。从不吸烟的方溪文走过来伸手讨要,袁午愣怔片刻,把手上的这支掉个头递给他。方溪文接过烟猛抽一口,呛得连声咳嗽。

“想……想听个建议吗?”方溪文边咳边说。

袁午盯着幽暗中泛着微光的湖面,没有搭腔。

“既然我们现在都顶着对方的身份,就算交换回来也只会让两方的任务都完不成,那我们不如彼此帮对方一把。”

袁午重点一支烟,火柴的光焰照亮了他不无疑惑的脸。

“怎么帮?”

“你帮我偷情报,让我能向上面交差,我帮你杀莫冠群。”

火柴被噗地吹灭,带着余烬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落入湖面。

“你真敢对他下手?莫小姐那边怎么交代?”

“汉奸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只是,先得从他身上挖到点儿有价值的情报。莫小姐……”说到这里,方溪文一紧牙根,“我和她缘分已尽。”

袁午仍是摇头:

“你连杆枪都装不上,还谈什么杀人!”

“我以命相搏,还不行吗?”

方溪文的声音里迸出一股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狠劲。袁午却依然嗤之以鼻:

“你以为拼命就行?你以为在赌桌上不要命就能赢钱吗?”

方溪文变得激动起来,在袁午身后快步来回走动,心中的积郁像开渠放水一样喷涌而出:

“姓袁的,今天在这里把话挑明了,接下去你到底想怎样?如果我们两个只是为家仇斗,那我告诉你,当年我爹没赔偿你爹确实是不义,可你带人抢劫完我家,我爹转眼就气病而死,我们已经扯平了!如果我们是为各自的组织斗、为不同的主义斗,那现在国难当头,家仇也该先放一边了!可青死这笔账你可以记我头上,你要咽不下这口气,我答应你,等都完成各自的任务了我们再接着斗,行不行?”

袁午深陷沉思,半晌才低声咕哝了一句:

“枪你是会装了,可也打不准啊!”

“所以你得教我。”方溪文略一停顿,又说,“我也教你。”

“你教我什么?”袁午愕然反问。

“教你怎么用那块怀表。”

袁午按按胸口的揣表处,失声而笑:

“你以为我不会看时间?”方溪文停止踱步,长舒一口气后缓缓说道:

“不,那里面藏着一部微型相机,我教你怎样用它拍照。”

##身份(26)

几天后,莫公馆里又一次牌声喧哗,这回袁午没有亲自上手,而是坐在莫小姐身后指点她出牌。喝得微醺的莫冠群从外面回来,看得出心情不错,笑着跟众人打招呼。从牌桌边经过时,他腋下夹的一只黑色公文包“哗”的掉落在地,一份标有“绝密”字样的档案袋从包里露出半截。袁午马上礼貌性地起身帮着拾捡,莫冠群的保镖却抢先一步拦住他,飞快地将文件塞回公文包交到莫冠群手里。

“到底老喽!”莫冠群面泛酡红,自嘲地冲袁午一笑,又对大家说,“你们好好玩,我先上去休息了!”

袁午一边继续指点莫小姐,一边凝神谛听楼上脚步的移动。助莫小姐连和两把后,他借口上厕所,一闪身折进楼梯间,蹑手蹑脚上到二层。来到一扇门前,确定里边没有动静,袁午娴熟地用两根竹牙签捅开门锁。这里正是莫冠群的书房兼办公室,那只黑色公文包就摆在桌上显眼处,想不到老狐狸也有大意时。打开档案袋一看,里边是一份汪伪特务组织在重庆国民政府中的内线名单。袁午赶紧脱下马甲遮住房门下沿,避免光线外泄,随即打开台灯,取出怀表对名单逐页拍照。这时忽从楼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他不由得加快了动作。等到将公文包原样放好,退出楼道合上房门,甫一转身,头上却被一支冰凉的枪管顶住。

“别动!你来这里干什么?”

是莫冠群的保镖。刹那间袁午已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思忖着如何一举夺下对方的枪,再搜寻莫冠群并将之击毙,不过能否得手,实无多大把握。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楼梯口传来莫小姐埋怨的声音:

“让你帮我取条披肩,竟要这么久?说了我的房间在三层,你怎么找到二层来了?”

刚才袁午离开后,牌友之一的汪太接到电话说孩子感冒发烧,当即坐车赶回家去。大家等着袁午接手,莫小姐这才四下寻他。进了莫小姐闺房,袁午惊魂稍定,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用目光对她刚才的解围报以无声的感激。

莫小姐耷下眼皮,犹豫片刻才说:

“方先生已经告诉过我你的身份和目的了,如果你想代表重庆方面跟我父亲好好谈一次,我可以帮你创造机会。现在那保镖寸步不离,其实他是被安插到我父亲身边的,一来为了保护,二来随时监视。”

袁午见莫小姐如此误解他的举动,正中下怀,顺势说道:

“刚才可能是我操之过急了。有这保镖在,看来直接跟你父亲摊牌的时机还不成熟。不妨再等一等,相信会出现转机的。”

莫小姐忽然想起什么,脸微微一红,问道:

“对了,你表妹呢?他和方先生在一起……还好吧?”

袁午腮帮一紧,面色发青。“她已经……死在日本佬枪下了。”

“你说什么?”莫小姐失声惊叫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前不久我还见过她……”

袁午只能强抑悲痛,岔开话题:

“不管怎样,还请莫小姐暂时保守秘密,不可将我的真实身份透露给你父亲。否则,很可能让我和方先生都白白送命。”

毋庸讳言,对于可青的存在,莫小姐一直天然地心怀抵触甚至敌意。但此刻闻知噩耗,她顷刻陷入深深的自责。尤其想到可青的死必定跟袁午的使命有关,因此父亲也得间接地为此负责,她心里更是难抑一阵悸痛。再看袁午眼里流露出对表妹的怅然追念,她又对眼前这个男人生出深深的同情和悲悯。这段时间,她见惯了他的油头滑脑和逢场作戏,从一开始被迫接受时的极度反感,渐渐转变成理解后的主动配合。她暗暗惊奇于世上还有这样一路男人,跟她在各种应酬场所见惯的那些纨绔子弟全然不同,跟他熟悉的方溪文也是天差地远。她不得不承认,在冒死涉险、如履薄冰的袁午身上,散发着一种别样的雄性魅力,只是像团火焰一样没法抓在手里,对她来说只能敬而远之。

##身份(27)

出了莫公馆,袁午挑黑路直奔方溪文住处。叩开门后,一语不发,只把怀表往对方手中一塞。方溪文一头扎进里屋,关起门来,折腾到午夜前后才重新露面。他两眼炯炯放光,脸上带着无法掩匿的激动,将一只已埋入微型胶卷的小药瓶交给刚刚眯了一觉的袁午。

“请叫我的同志马上传送出去,以最快速度通知重庆方面。”

说罢,方溪文走到墙角,掀开几块地板,空隙处散乱地插放着狙击步枪的零件。袁午一看就心疼地叫唤起来:

“妈呀,真要命呀,这宝贝都快毁你手里了。”

方溪文正容敛色道:

“我会遵守约定的,你帮我弄情报,我帮你杀莫冠群。你只管教我怎样瞄准,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

袁午仍捺不住火地骂骂咧咧:

“你的事?你他妈的摆明了就是想让这事办不成!你以为都不用经过实弹演练,光学拿眼瞄准就能开枪杀人了?还有,怎么能选这么个民居房当狙击点?只要楼下一堵,跑都没处跑。等一过中午,窗口就变成逆光,瞄准相当费劲。再说离莫公馆这么近,里边的警卫听到枪声三分钟内就能赶来。在这个位置上行刺,除非能一枪毙命,否则根本就是找死!”

方溪文只是硬生生地回敬一句:

“这都是你的同志安排的。”

袁午有些挂不住面子,轻咳两声掩饰窘相。

“算了,莫冠群还是我亲手来办,但需要你配合。后天中午莫家全家要外出赴宴,我也受邀参加,估计要用两辆车。明晚我先带你去经过的路上选好地点,到时你带上左轮手枪守在路边,等车经过时,只管将第一辆车的轮子打瘪就行,然后吸引火力,我会趁乱在车里下手。”

袁午选定的伏击地点是一处相对狭窄的街道拐角,路边有幢正待拆建的老屋可作屏障。到了约定的时间,早早藏身在屋墙后的方溪文,透过破败漏风的窗牖看到两辆轿车驶近,头一辆是福特,后一辆正是莫家人常用的那辆雪佛兰。一想到过了今天,就能结束这段梦魇般的上海之行,彻底摆脱这种快要将人撕裂的双重身份交缠纠结的痛苦,他紧张的心情稍稍平复。他抬手啪啪连放两枪,一切都如预料,被击中左前轮的福特车“呲”的一声横停路中央,司机奋力打轮也无济于事。后边的雪佛兰被迫跟着停下。从两辆车上分别下来保镖和一名随从,辨清袭击方向,向方溪文露头的位置展开反击,一时枪弹连发,碎砖墙皮在他身边四溅。

这时,方溪文看到福特车上的莫冠群已从另一侧下车,正屈膝弓腰快步向后车移动。他举枪瞄准,刚要扣动扳机,却忽然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至,不偏不倚挡在莫冠群前面。方溪文认出正是袁午,一愣神的工夫,杀机已失。

转眼间莫冠群和袁午挤上雪佛兰,车子迅速调头,喷着尾烟驶离视线。留下来的保镖和随从对老屋形成合围之势,左抵右挡中,方溪文的子弹很快打光。他意识到自己被袁午出卖了,气得用握枪的手在墙上猛击数下,顿时皮破血流。跳出后窗逃跑时,一颗子弹几乎擦着他的耳根“嗖”地飞过,灼热的声波震得耳膜隐隐生疼。

##身份(28)

十二

方溪文侥幸脱险,不敢再回住所,也不敢在莫公馆周边露面。如果袁午真的变节投靠了莫冠群,那汪伪特务们必定已在这些地方结网以待。他心里想到了各种更坏的可能,越想越不寒而栗。或许袁午根本就没把那份重要情报传送出去,又或许那份情报根本就是伪造的,且已如他所愿挑起了重庆方面的内乱。也就是说,他掉进了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毫不自知地沦为对手赌博的筹码和渔利的工具。最可悲的是,或许他再也没法恢复本来的身份了,因为就眼下情形来看,即便能够重回组织,首先迎候他的也将是军事法庭。

这天向晚时分,方溪文去银行保险柜取了点儿钱,准备马上购买船票,连夜离开上海。刚刚走近十六铺码头,忽被两下短促的汽车喇叭声打断沉思。扭头一看,袁午一人开着莫家的雪佛兰,正好在他身侧停下。

“还傻愣着干吗?赶紧上车吧!”袁午在一顶黑色礼帽下双眼斜睨,嘴角含笑,用揶揄的口气招呼道。

方溪文警觉地环视周遭,不知袁午又要对他耍什么鬼点子,愤愤地说:

“你是要拉上我去向你的新主子请赏吧?”

袁午一脸不屑:

“拿你请赏?你也不看看自己值几个钱!”

方溪文心里窝火,却还是无奈地钻进了后座。袁午开动车子,冲着后视镜里的方溪文一笑,继续折磨他脆弱的神经。

“今天咱们配合得不错,你脑子还算机灵,没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方溪文这下真的怒了,双手扑上去紧紧扼住袁午的脖子,车子一下失去方向。

“就是你设的圈套,害我差点儿送命!”

袁午赶紧一个急刹车,大叫:

“放开!听我解释!”

方溪文的手勒得更紧。“你个下三烂的赌鬼,什么时候说过一次真话?谁还会信你?”“这回你非信不可!”

##身份(29)

那日袁午正要随莫家人外出赴宴,到莫公馆对面小店买烟时,遇上早就等在那里的糜阿三。袁午知他意在敲诈,赶紧掏出几张钞票叫他滚蛋。哪知糜阿三阴笑着说他早已偷偷光顾过方溪文的屋子,发现了藏在地板下的枪支,猜出方袁两人的意图是要里应外合干掉莫冠群。不过他又说自己毕竟是中国人,同样对汉奸深恶痛绝,所以不但不会泄露两人的计划,相反还会鼎力相助,将一桩有关莫冠群最近日程安排的秘密卖给他们,就不知他们是不是出得起价。袁午追问是什么秘密,糜阿三说之前在火车站发现一位刚到上海的日本富商,认定是条大鱼,跟踪潜入对方下榻的饭店,结果翻出一封用中文写好尚未发出的信,收信人正是莫冠群,信上约定两人某天将在饭店密会商谈一桩要事。袁午装作不感兴趣,随口问那日本富商叫什么名字,糜阿三说那人入住饭店显然用了化名,不过信上落款写明叫真田忠胜。

袁午一听“真田忠胜”四字,顿时血涌脑门。真田忠胜是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手下一员得力干将,久在日占区活动,作恶多端。当年在家乡赌场门外搭救袁午,又领他走上革命道路的恩师茶叔,一年前在济南时死在真田手里,逼供时竟被剜了一百多刀!现在真田秘密来到上海,又住在不为日军控制的租界,袁午意识到正是为恩师报仇的天赐良机。虽然刺杀莫冠群是上级下达的死命令,但如莫冠群早早死掉,那就再无接近真田的机会。好赌的天性让袁午顷刻之间做出冒险一搏的决定!彼时莫公馆门口汽车即将发动,再无余暇通知已在伏击点上就位的方溪文,一切只能相机行事。糜阿三咬定只要大洋,不收法币,两人匆匆议定以一百块成交。袁午答应先付一半以获知真田和莫冠群密会的时间地点,事成之后再付一半。紧接着他被叫上福特车副驾,竟跟莫冠群同坐一车,莫家母女则坐进雪佛兰跟在后面。随后两车并发,直到在前方路口与方溪文交火。

“真田忠胜?”

方溪文自然对这个名字不陌生。精通日语的他在北平站负责整理对日谍战资料,早就知道真田是个著名的中国通,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曾在东北和华北端掉军统的多个地下组织,逮捕和杀害的特工多达百名。

方溪文神情中的微妙变化,逃不过后视镜里袁午的眼睛。

“我借口为莫小姐买生日礼物借出这辆车,已经四处寻你半天了。没别的,想请你先借我五十大洋,我好从四脚蛇嘴里套到情报,完了马上还你。”

听袁午口气,已然做好通盘打算,方溪文的嗓音低沉下来。

“你想怎么做?”

“这次救下莫冠群,他一定对我信任大增,我赌他见真田时会把我带上。如果不带,那我知道了时间地点也会另想办法,总之要将莫冠群和真田一起干掉。”

方溪文连连摇头。“我们戴老板对真田恨得咬牙切齿,数次布置刺杀行动,真田次次都如泥鳅一般滑掉。这回跟莫冠群会面,一定警戒森严,你单枪匹马行动,可以断言毫无胜算。”

袁午故意套用可青遇害后那夜,方溪文在公园湖边说过的话:

“我以命相搏,还不行吗?”

方溪文也用袁午当时的原话反驳:

“你以为上赌场不要命就能赢钱?”

袁午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有时候决定赌局成败的,不在你手里有多大本钱,而在你敢不敢把全部本钱一把押上。”

方溪文默然不语,沉思良久。他拿不准袁午会不会再一次耍弄自己,却还是勇敢违逆谨小慎微的天性,平生罕见地做出了孤注一掷的决定。

“你说得也对,世上很多事不赌一把,你根本不知道结果是什么。这回我陪你,赌!”

##身份(30)

袁午一惊,随即将脸掉向窗外。

“这事跟你没关,不用你掺和进来。”

“谁说的?我答应过帮你杀莫冠群,这事还没兑现。”

“上次拦车算你已经帮过一次,不欠我的。等我动手那天,你只管带着莫小姐离开上海吧!”

“那不行,这事我掺和定了。”

两人在后视镜中四目相对,一股肃杀的气氛在车内蔓延,似乎要裹挟着他们汇入幽暗而浩渺的时代洪流,并在其中化为一抹微澜,湮没无迹。

“如果咱俩都死掉,那就再也换不回身份了。”袁午感喟道。

方溪文喉结一抖:

“多少人像可青那样说没就没了,谁还在乎身份?命都可以不要了,还要什么身份?”

袁午将车停在约定的路口和糜阿三交接。糜阿三接过从窗口递出的黑色手提包,扯开拉链,飞快地点清银洋,满面喜色。“日本人住都城饭店703房,见莫冠群定在后天上午九点。”话音刚落,他就被从后面悄然接近的方溪文用枪把砸晕,再被推到车里。没等周围几位目击路人弄清怎么回事,车已飞驶远去。借着夜色遮掩,两人将糜阿三带到可青短暂住过的亭子间,绳捆索绑,堵上嘴巴,免得他在行动开始前意外生事。临出门时,方溪文心念一动,特地写下一张字条,等下楼经过房东门口塞入邮箱,告知两天后他就会搬走,叫房东到时自行收回房子。

都城饭店位于江西路和福州路转角处,袁午和方溪文一前一后进入装饰奢华、灯火辉煌的大堂,想先摸清饭店内部构造,谋划到时如何动手。两人分头上到七层,却讶异地发现这里毫无异状。

“不会是四脚蛇那家伙耍咱们吧?”楼道拐角,方溪文跟袁午交换下疑惑的眼神。

走过703房间,袁午装作不慎将礼帽掉落在地,趁着弯腰拾捡的工夫,将耳朵贴紧房门聆听动静,跟在后面的方溪文也紧张地收住脚步。不料就在这时,门“吱扭”一声打开,袁午大惊失色,迅速拔枪,起身将房门一脚踹开。他冲进去正要射击,却诧异地发现只有一名穿制服的女服务员差点儿被撞倒,在她身旁是一辆整理房间用的工作车。

女服务员看到袁午手里的枪,吓得浑身哆嗦:

“先生,您……您要干什么?”

‘’袁午巡视一番屋内,确定没有他人,反倒有些失望。见方溪文跟进门来,眼珠一转,枪口冲着女服务员,压低嗓门凶巴巴地问:

“说,这房里是不是住个臭婆娘跟个小白脸?”

见女服务员连连摇头,袁午一指方溪文:

“那臭婆娘是我这位兄弟的老婆,背着他在外面偷人,我是他请来捉奸的。”

方溪文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装出一副羞愤难当的样子,摸出钱包,抽两张钞票塞到女服务员手里。“小姐别怕,请实话告诉我,那对奸夫淫妇是不是就住这里?”

女服务员面色稍缓,仍是摇头:

“这里住的是位日本老先生,刚刚退房走了,所以我才……才来收拾的。”

袁午和方溪文同时一愣,袁午佯怒:

“胡说!哪有客人晚上退房的?”

女服务员怯生生地解释道:

“是真的,他说这屋里进过贼,非走不可,旁边一起开的几间房也都退了。”

袁午和方溪文失望地面面相觑,走出饭店大门,来到灯影摇曳的江西路上,一时四顾茫然。袁午不无焦灼地担心真田受了惊吓会一跑了之,方溪文倒认为真田既已邀莫冠群商谈要事,一定会等见完面再走,只不过见面的时间地点也一定会变。

袁午思前想后,半晌才说:

“看来只有求助莫小姐了,请她从老家伙嘴里套出时间、地点,咱们好先做准备。”

“不行,太冒险了。咱们要做的是连她父亲一起杀,你怎么跟她说得出口?再说就算她答应帮咱们,也很容易被莫冠群看出破绽,咱们在行动之前就会被他反制。”

“不这样做,那就更没机会。”

看袁午目光坚决,方溪文只好轻叹一口气:

“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去见莫小姐。”

##身份(31)

十三

袁午开车带着方溪文进入莫公馆,下车后照例接受搜身。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警卫们对他这位莫老爷子的救命恩人表现得格外尊敬。袁午交代过方溪文见到莫夫人不要抬头,以免被她认出,进到客厅却发现气氛清冷,不复每次来时宾朋满座、言笑晏晏的场面。正疑惑间,只见莫冠群背着双手站在二层楼梯口,神色凝重地对袁午说:

“下午我临时起意,派人把内子和小女送上火车,让她们去杭州的亲戚家小住几日。没来得及让你和美唐话别,希望你不要介意。”

袁午抬头笑答:

“伯父说哪里话,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能理解。”

莫冠群赞许地点点头,对身边的保镖说声“你先去休息吧”,随即招呼袁午道:

“你上我书房来,你和美唐年龄都不小了,我想听你谈谈今后的打算。”

袁午向方溪文使个眼色,正要独自上楼,却听莫冠群说道:

“那位不是在公馆干过两天的司机小哥吗?既然是你朋友,那就一起上来吧!”

袁午和方溪文都暗吃一惊,再次交换一下目光,却都不敢违逆。

两人跟着莫冠群进入书房。莫冠群示意袁午合上房门,随即背转身去,走近窗边,语调异常平缓:

“昨天的刺杀行动,是你俩合谋的吧?为什么事到临头又要救我?”

袁午和方溪文同时脸色惊变,袁午强作镇定:“

伯父开的什么玩笑?晚辈听不懂啊!”

莫冠群仍不转身,只是轻轻摇头,吟哦般说道:

“古云韬略犹如双刃古剑。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为凶器;深藏若拙,临机取决,是为利器。”

他转过身来,两眼炯炯如炬逼视袁午。“别忘了我是干什么出身的。我早看出你并不是美唐以前的男友,你抓住她的弱点控制她,通过她来接近我。你本是奉组织上的命令来除掉我的,我没说错吧?”

他又转向方溪文。“我暗中差人到燕京大学查过,你才是美唐当时交的男友,你一毕业就加入军统,这回来上海是想通过美唐从我身上获取情报,可能的话把我也拉入军统阵营。这我也没说错吧?”

方溪文愕然无语,袁午的目光已在四下逡巡寻找退路。莫冠群笑着摆手:

“放心,我若早想下手,你们绝无可能还站在这里。既然我们都没杀对方,表明还有沟通的余地。”

袁午知道再伪装下去已无意义,沉下脸说:

“我跟叛徒之间没什么好沟通的,跟汉奸之间更没什么好沟通的。”

莫冠群身子微微一抖,看得出袁午这话戳痛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永难愈合的伤口。

“我知道……这是组织对我的定性,但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实非我的本意。”

莫冠群低下头,将一只手插进斑白的头发,缓缓向两位年轻人讲述起自己沉沦的经历。原来他自青年时代从商,内心一直向往革命,秘密加入中共后,利用自己所居的特殊地位和掌握的丰厚资金,穿梭于各种政治势力之间,搜集情报、营救战友,逐渐成为上海地下党的高层领导之一。不久前,日伪特务透过一些迹象,怀疑他是南京方面的潜伏人员,将他秘密逮捕,严刑拷打,但他坚不吐实。敌人又带他来到家门外,告诉他再不招供,就立刻进去杀掉他的妻女。莫冠群料想此时组织上肯定知道他已被捕,必会采取紧急应变措施通知相关同志撤离,为救妻女就假认自己确是国民党情报人员,并供出联络点地址。没想到敌人赶去联络点,正好抓住了因外出漏接通知、刚刚回沪的一位地下党领导,此人随后在审讯中招供,从而引发一场强震,一夜间上海地下党的网络被连根拔起。这时已知莫冠群真实身份的日伪特务,故意拿来几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油印刊物,欺骗他说共产党早已下文将他划为叛徒,开除党籍。他打开刊物一看果真如此,却不知那是敌人假造一页补进去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终于变节。

##身份(32)

“那位先我降敌的地下党领导,两个月前暴病而死,组织上将他也划入因我遇害的同志之列,所有罪名自然落我一人之身。”说到这里,莫冠群苦笑一下,“我知道共产党最恨叛徒,一切辩解都无法改变既成事实。我并不祈求得到组织的宽恕,只求表白心迹于万一。前段时间我已在上海秘密组建‘良心会’,把那些不愿继续作恶的失节者,也就是把你们所说的叛徒和汉奸组织起来,促其回头,暗中支持抗日。”他又看一眼袁午,“你不觉得那晚的名单你偷得太顺利了吗?其实我经过你跟前时故意掉在地上让你看到,又故意放在这里让你偷的。这样做,也算是我的赎罪之举吧!”

袁午恍然明白过来。每每想起从这里轻易盗走绝密情报就会按捺不住的得意,转瞬荡然无存。“如果真是这样,”他沉吟片刻,“那你再帮我一次。”

“帮你什么?”

“去见真田时把我带上。”

莫冠群面色一凛:

“原来你不杀我,是想把我和真田一起杀掉?”

袁午没有作声。莫冠群摊开两手说:

“你想那真田是何等人,军统多次想杀他都未果,此次会我,必定也是严加戒备。以你区区一人之力,只怕有去无回。”

袁午一点头,语气决绝:

“是,我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方溪文在旁补上一句:

“我跟他一起。”

莫冠群默然凝视着面前的两位年轻人,内心的这一刻似乎雨骤风狂、雷鸣电闪。许久之后,等那一方渐渐天朗地清、明净如洗,他轻捋胡须,带着淡淡的萧索对两人一笑:

“好吧,我答应你们。”

听到这话,袁午和方溪文都松了口气。

“汪精卫即将在日本人支持下,新立中央政府,与重庆分庭抗礼。真田此次来沪,是想召集我和金融同业公会中几位亲日派高层,为新货币的发行出谋献策。”看到袁午和方溪文对视一眼,莫冠群点点头。“看来你们已经知道这事。真田本已跟我定好会面细节,可就在刚才又派人送来一封密信,说会面改在后天下午三点,礼查饭店408号房间。”他转向袁午,“我会以加强警戒为由,带你和保镖两人同去,但日本人肯定不许你带枪进场。”他又转向方溪文,“所以明天一早我会疏通关系,安排你进礼查饭店当服务生。到时你趁会间送茶点,在食物车里夹带一支手枪。剩下的事,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袁午朝莫冠群一拱手,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启齿。

“我唯有一个心愿,”莫冠群扫视两人,叹了口气,“我最在乎的就是小女美唐,她对我投靠日本人这事,心中一直耿耿。只希望来日她能知父所为,以解心结。”

袁午和方溪文都看到莫冠群眼中似有流光一闪,转瞬便消于无垠的寂灭。

##身份(33)

十四

被扔在亭子间的糜阿三使出浑身解数,折腾了整整一夜,终于挣脱绳索。他以前见过几回小白和袁午厮混在一处,断定两人必是一伙,于是心怀怨恨地径直去找小白,仍想勒索一点儿好处。

霞飞路一角,小白刚打黄包车上落地,正要走进平时常来的一家咖啡馆,糜阿三龇牙咧嘴地出现在跟前。

“兄弟,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是哪条道上的。你跟那个赌棍干的事,我也早都知道了。要想我不透出去,就看你出价多少啦!”

小白因为搞到重头情报心情大好,正想着如何巴结袁午,让他在上峰面前为自己美言请赏。听到糜阿三这话,还以为说的是赌场里出千,当即把脸一板:

“你小子胡扯什么呢?对方先生放尊重点儿。”

糜阿三不由得一愣:

“方先生?他哪姓方?明明姓袁好不好!”

“妈的,你人都不认识还来敲诈,我看你是活昏头了吧?”

“你才活昏头了呢,我怎么不认识?来上海的火车上我跟他赌了一路,现在他老挂身上的那块怀表,还是我输给他的……”

小白骤然一惊,回想起接头那天在车厢里见到袁午昏迷不醒,确实感到过蹊跷。“你说什么?那怀表是你的?”

“嗯,也可以这么说。要不是这家伙使诈,我会输给他?哼!”

“可你哪来的那块怀表?”

待糜阿三拐弯抹角说出怀表的来历,小白心里一阵发毛,后脊直冒冷汗,终于醒悟错认了袁午的身份。但他装作若无其事,忽然盯住远处嘀咕道:“咦,巡捕又来抓人了?”糜阿三惊得掉头张望,再转回身,小白已经消失在拐角。一阵风起,将糜阿三的几声叫骂吹散。

袁午在赌场里过完最后一把瘾,揣着满兜钞票出门刚走不远,就落入小白和几条黑影的包围。小白拉响枪栓,再正正金丝眼镜,恨恨地说:

“原来那块怀表根本就不是你的,我们全被你耍了!不过也算你能耐,让莫小姐都陪着你演戏。”

袁午曾经非常担心身份败露,但当这一刻终于来临,反倒格外镇定。他知道小白为掩盖失误起了杀心,装作面有愠色:

“管它怀表是谁的,我是不是帮你偷到了情报?就凭这份情报,重庆马上会给你加官晋级,你小子不好好谢我,反要卸磨杀驴,太不道义了吧?好吧,就算你要杀我也不必亲自动手,让我明天自己死在日本人手里!”

袁午并没有将事实全盘托出,因为他料定其中跟莫冠群有关的部分,会令小白难以置信。他只告诉小白,他已和在共产党地下组织中取代自己位置的方溪文达成协议,准备趁莫冠群和日本特高课头子密会之机除掉后者。小白纵然明知真田是戴老板的心腹之患,对袁午的话依然半信半疑,更不敢放他回到莫冠群身边自主行动。反复劝说无效,袁午最终只得长叹一声:

“妈的,既然说不服你,那这样行不行?我查看过那家饭店内部,可以走下水道进入厨房地下室,先把炸药布好。只要明天你带人堵住电梯一头,赶着真田从安全通道往下跑,等他一进地下室我就引爆炸药,跟他同归于尽!”

看小白还在犹疑不决,袁午语气稍缓又说:

“明天这事成了,功劳全算你的,对我失察的过失也会给洗刷干净。到时候,你就等着戴老板亲手往你脖子上挂勋章吧!这么划算的买卖你都不干,那就白跟我在赌场里混过了!”

##身份(34)

第二天,当莫小姐在杭州郊外姨妈家收到父亲连夜寄来的书信,从字里行间读出诀别的意味,扑在母亲怀里失声恸哭时,一场鏖战正在位于苏州河和黄浦江交汇处的礼查饭店拉开帷幕。

小白带军统小组全员出动,以不同身份潜入饭店,率先在电梯间与负责警戒的日本特务交上了火。与此同时,袁午匹马单枪出现在四层的安全通道口,在对射中击毙一名看守,貌似形成夹攻之势。一片混乱中,留着光头、作普通商人打扮的真田和莫冠群一起,在一帮警卫和莫家保镖的簇拥下,匆匆离开408号房,自然跑向枪声相对稀疏的安全通道方向。下到一层,袁午想把人引向楼道顶头,真田却下令向大堂冲击。就在部署于周边街面上的特务们听到枪声迅速赶来增援,小白的队伍腹背受敌,眼看快被冲开缺口时,早已潜入饭店的老洪小组及时加入战局。一时间,大堂内外枪声绵密,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火药味。

火力压制下,真田一行只好掉头,袁午一颗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他且战且退,正贴在墙柱后换手枪弹匣,忽听身侧有人在向对面放枪。抬头一看,竟是方溪文。

袁午断定方溪文从眼下局面中猜出了自己的意图,主动配合,不由得大感欣慰。但两人无暇交流,只能在对视中会心一笑,随即交替掩护,一步步退向楼道尽头。拐角处即是厨房地下室入口。

真田一行追着袁方二人的脚步冲进地下室。这时候,莫冠群有意落在最后。自莫公馆出发前没等到袁午出现,一进饭店又没跟方溪文打上照面,他还以为两人都因畏缩而变卦。不过沿楼道一路下行中,他渐渐认出前方闪躲退避的身影正是袁午和方溪文。及至来到地下室入口,他终于领会到两人的苦心,于是一进门便马上转身,将厚厚的铁门“咣”的一声重重合上。

隐藏在货架后的袁午看清关门的人是莫冠群,瞬间明白老人已完全猜透他的意图,甘愿抵死成全他的计划。他长长地吐了口气,隔着货架看看另一侧的方溪文,对方同样一脸动容。这两个既是冤家对头又是患难兄弟的男人,再次交换目光,达成了黄泉路上结伴同行的默契。

袁午冲到昨夜已经布好的炸药前,掏出打火机,点燃有小指头一般粗的引线。几名日本警卫探头看见火花飞溅,当即发出绝望的嘶号。不远处的真田闻声自知死期已到,黯然闭上双眼。怎料就在这时,方溪文对着墙角的水管连发数枪,将阀门打爆。一股巨大的水流轰然喷涌而出,在地面汇聚,转眼间漫过袁午脚下,追上了正在刺啦啦燃烧的引线,火苗恰在即将抵达炸药包之前被冲灭。

袁午立马傻眼,蹚着水快步冲到方溪文身边,又惊又怒地吼道:

“你他妈的疯了吗?这是干吗?”

方溪文倒显得异常镇定:

“糜阿三去找过老洪,老洪对一切都清楚了,我费尽口舌他也不相信我。好在当了大半天服务生,了解过饭店内部,所以想出了这个办法,叫老洪昨晚派人把这里的下水道堵上了。三分钟内这里就会没顶,真田连同你我,都必死无疑。”

##身份(35)

原来方溪文跟袁午一样,身份败露后不能照预定计划行事,又无法见面加以解释,因此不约而同地做出了选择,那就是单方面采取行动,豁出自己的性命换取杀掉真田的机会。

袁午听罢方溪文的话,牙根嘎嘣作响:

“什么?口是你堵上的?昨天后半夜,我带小白的人来放炸药,又给挖开了!”

“什么?挖开了?”方溪文惊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放眼看去,脚下的水势头虽猛,却并没有积存下来,而是正从几米开外的井口快速向下流失。

“刚才我还以为你……知道我的办法……”

“我也以为你……明白我怎么做……”

两人都说不下去,面如死灰。

那一边,莫冠群迟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结果,知道大势已去。他一把夺过身边保镖的枪,对着龟缩在墙角的真田就要射击,却被保镖推开,子弹落空。莫冠群只好快速闪避连续射来的子弹,幸得袁方两人反应过来,忙以火力掩护,接应他逃到近旁。

莫冠群隔着货架问袁午:

“到底怎么回事?”

袁午用拳头狠捶脑门:

“妈的,今天撞了邪了!”

楼道里的枪声渐趋寥落,眼见老洪和小白的队伍已被悉数消灭。地下室的铁门重被打开,增援的特务源源而来,与真田余部会合一处。眼看再抵挡下去必是死路一条,莫冠群绕到袁方两人身后,招呼他们赶紧从下水道撤退。

袁午已经打红了眼,连射两枪,回头冲着莫冠群咆哮道:

“老子今天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方溪文换上最后一匣子弹,也是神情决绝:

“最后一颗,我会留给自己!”

莫冠群突然一改往日的沉稳气度,抬手啪的给了袁午一耳光,又狠狠踹了方溪文一脚,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们两个家伙,真是十足的蠢货!你,姓袁的,你不就爱赌博吗?那该知道只要手里留着筹码就还有翻盘的机会吧?你一点儿筹码不留,命都押上去,输了不就彻底完蛋了?还有你,姓方的,你一身学问本该派更大的用场,可今天死在这里,有个屁用?”

看两人还在发愣,莫冠群冲着货架就是一枪。两人头顶碎屑飞溅,莫冠群跟着叫道:

“赶紧走,我来掩护!”

袁午和方溪文对视一眼,同时平复了一下情绪。三人连续放枪顶住敌方的攻势,随即退向井口。袁方两人合力从正在减缓的水流中移开栅条状的铁制井盖,方溪文先下,袁午紧随其后。然而,就在袁午跳到水没过腰的井底,和方溪文一起抬手准备接住莫冠群时,留在上面的莫冠群却突然将井盖拉上。

井下的两人都无比震惊,袁午一时喉头打战,声音哽咽:

“莫老爷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莫冠群隔着铁栅条,向井下的两人坦然一笑:

“我既然帮你们,不论事成事败都不会有活路。也没什么,让敌寇而不是昔日战友的子弹送我归去,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袁方两人同时热泪盈眶,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听轰隆一响,井口投下的光亮立时隐没,显然是莫冠群推倒了旁边的货架将井盖压住。很快,在流水的哗哗声外隐隐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随后便归于一片宁静。

##身份(36)

方溪文和袁午浑身湿漉漉地爬出排水口,正站在护堤上喘着粗气,夜光微茫的江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摇桨声。两人正感疑惑,只见一艘小船划向这边,立于船头的一条黑影爆出一阵狂笑,原来是糜阿三。

“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家伙,因为怀表和箱子换了手,结果都被认错了,有趣有趣!”困扰多日的谜团终于解开,糜阿三显得心满意足,“早料到你们只能从这里出来,想逃命就赶紧上船吧!看在你们跟鬼子干仗的分儿上,这回救你们就算免费!”

糜阿三站在船头摇桨,袁午和方溪文疲惫地背靠背坐在船尾。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岸上警笛呼啸,礼查饭店浓烟冲天。黄浦江中,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外滩倒影在两人眼里变得光怪陆离,隐隐幻化成一双双眨动的眼睛,可青的、莫冠群的、老洪的、小白的,还有两个小组的众多同志的……是那样的缥缈,又是那样的真切。背靠背的两个男人几乎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似乎谁都不想搅扰这片短暂共享的互不设防的心境。

“你我的小组都搭进去了,还没干掉真田,想想真憋气。”袁午心有不甘。

“是啊,你我身上背的黑锅,只怕再也揭不掉了。”方溪文也黯然神伤。眼下唯有糜阿三能为两人这段诡谲离奇的遭遇做证,可谁又会相信一个青帮混混的话呢?

良久,小船漂近远离外滩的对岸。袁午站起身,掏出被打瘪了的怀表,借着清朗的月光看看表面。

“这东西我当个纪念吧,兴许修好了,还能看看时间。”

方溪文理理身上可青送他的那件已经透湿的毛衣,浅浅一笑。

“行啊,你那只瞄准镜,我也留下了。希望将来等战争结束,我能把它当只万花筒传给我的孩子。”

##身份(37)

十五

袁午和方溪文历经曲折,一个如失散的孩子重投母怀,一个似断线的风筝物归原主,各自接回组织关系。

方溪文回到军统北平站,随即得知上海秘密账户里的剩余经费,已变戏法般地被人全部提走。想来只能是袁午所为,毕竟与糜阿三交换情报前取款那次,袁午曾经陪同在侧,只是不知他是如何得逞的。在军统眼中,方溪文所获情报固然价值重大,但以他一介文弱书生自称险些结果真田,实在让人难以相信,策反对象莫冠群和接应小组全体丧命倒是事实。方溪文因涉嫌贪污和渎职被立案调查,并遭降职处罚。抗战胜利后第二年,真田在东北被送上审判战犯军事法庭,方溪文曾出席庭审,不过只是以译员身份。在刑场目睹真田被处以枪决,总算弥补了当初刺杀未果的遗憾。不久内战重起,凭着在共产党组织中待过数月的经历,他预感到国民党必败,心灰意冷之下,于是称病退出军统,携莫小姐出国远走,不知所终。

袁午也回到北方重归地下党,随即得知上海那家运转多年的地下交通站已被军统侦悉,只能被迫关闭,料想必是与方溪文分手后被对方跟踪所致,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虽用方溪文提供的钱作赌本赚了一大笔,又从银行卷回重金,但组织上认为他无法说明巨款来源,加上了解到执行任务期间生活有腐化堕落之嫌,怀疑他与军统暗中有过交易。最重要的一点,虽然刺杀莫冠群成功,但擅离使命自作主张去杀真田,导致策应的潜伏人员全军覆没。袁午从此无缘行动任务,解放后还因这段不清不白的历史屡遭审查。要说那次上海之行对他余生还有什么影响,就是从那之后,他再未涉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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