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卡萨寄居生活(1)

夜晚的卡萨,有时会落一场雨。街头的人们也不疾走,还迈原来的步伐,打伞的几乎没有。被我拦住的两个姑娘,不知为何见了我狂笑。我要找的地方,她们一个指东,一个指西,口中有并不令人讨厌的酒精味。在我说“谢谢”转身走开后,喊我,对我飞吻的她们,日后和我成了朋友。我掉了东西,而她们,第二天,竟然在我们相遇的地方等我一个上午。昨天雨夜醉狂的两个女孩,在白日的阳光里安宁下来。努赫儿和男朋友分手了,以醉疗愁;努赫儿陪她。两个迥异的漂亮女孩,都叫努赫儿。我以为对我闪眼睛的她们还开玩笑呢,直到她们拿出身份证明,“姓不同”。从此,我开始叫她们的姓。还是觉得啰嗦,索性分别叫她们努儿、赫儿。

我们去海边。在蓝色的小棚子下,我们躺在白色的躺椅上。翻涌的大西洋,远看,是平静的一大片蓝。这样的距离,波平如镜,灰已经飞,烟早已灭。这处变不惊的时间之海,抚平人的伤口,拂去一代代人。就想那沙滩的邻人、自己,彩色的肥皂泡一样,终会破散在时间的浩渺中。

去努儿家做客。繁盛的烛光下,宴会厅里闪着摇曳迷人的光。绣花桌布上点缀着玫瑰花瓣。香炉里燃着檀木熏香。

我被献上一小枝香橙花。一个大铜壶里倒出水来为我洗手。我的盘子不停地被添满。同时,主人不停地重复marhaba(欢迎)。开始张嘴之前,要念bismillah(真主的名字),结束时,高声说hamdoulillah(感谢真主)。

我生性好奇,什么都问。问着问着,就进了人家的厨房。

以后每到努儿家,她亲善的母亲大德都会教好吃的我做各种摩洛哥美食。北非和西非都吃谷斯谷斯,一种像小米一样的粗粉。西非的很多人家把黄油和葡萄干拌在其中,浇上热水,焖几分钟。北非则在谷斯谷斯蒸熟之后,浇上用月桂叶、杜松子叶烧开的水,用橄榄油搅拌。同时烧一锅高汤,连汤带肉,再加上蔬菜,与谷斯谷斯一同上锅蒸。最经常做的是谷斯谷斯阿纽(法语,羊肉),谷斯谷斯不累(法语,鸡肉)。摩洛哥的谷斯谷斯,该是北非中最为丰盛华美的,里面的蔬菜繁多。橙灿灿一片中,点缀着紫色橄榄,分外好看。

在镶着彩色瓷砖,水法吹来阵阵凉意的三进花园,我们坐在铺着坐毯的石头长椅上喝下午茶。繁茂高树没有遮住的地方,明晃着北非灼人的阳光,银亮亮的,熔浆一般。我们背靠的房子,是大德家族的图书馆。在保持着祖上原貌的阴凉房间里,墙上,有大德曾祖父的照片。这个给家族带来兴旺的男人,曾去过“神秘的中国”。他过地中海、红海、阿拉伯海,又经印度洋、南海,到了遥远中国的广州。他一路交换自己的所带,到广州上岸时,货船满载了光鲜美艳的各种货色。阿拉伯人天生的生意头脑让他赚足了钱。他在那里一待就是六年。六年后他回来,在这里建立起家族富裕的根基。在这异国的花园,这异国女人的讲述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激昂的青春。他个子不高,褐色皮肤,唇上留着小胡子;因为大太阳的原因吧,眼睛总眯着,浓重的一字眉微微皱着。在时光迟缓、植物香迷的午后花园,我吃着切成小块的薄荷绿色的果仁糖,有时会微微恍惚。我想起我在马可·波罗的故乡,听当地人传说的:从中国淘金的马可·波罗回来后,家人不让他进门了。他拿出他在“遍地黄金”的中国获取的宝贝,家人这才高兴地将他迎进门。不知这个离家六年后才归家的男人,受到的是怎样的礼遇。在时光的轻舒慢卷中,这些已经失散的细节,怕只有照片上的这个男人自己才记得吧。其实那已不是他,那只是时光留住的他的一瞬,僵硬的,不能听不能讲的一个纸上影子。过去的,也便永远不在了,你不能不这么承认。会有什么永远活于你心头,但那是旧人的曾经。因为你再触碰不到,而徒添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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