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能穷人

趁着这轻松闲暇的数年,我读了一千部以上明代人的诗文集,尽管书是十分冷门,但也得到了一些普遍性的结论:

大凡疏、奏、序、表、铭、记、诗、文,各体俱备的诗文集,几乎都不会有什么好诗。大凡学问博、地位高、镌刻美、部头大的诗文集,作者往往天根翳钝,摹拟味重,也不会有什么好诗。

而如果仅剩诗一、二卷,此外别无著述,名声不大,作品不多,诗往往很精纯;如果作者是落拓不羁、孤离自放的人,情深泪潸,一意于诗,诗不加缘饰,任情挥洒,往往灵襟绣口,写出了好作品;假若身经离乱失意,梦魂颠倒,歌以当哭,感慨发乎肝肠,性情出于深悼,碧血化作吟魂,愈是不得已的作品,那就愈佳愈妙。

由此结论来看,诗人的幸或不幸,真是难说,好像上帝给了人外在的荣华,就枯竭了他内在的灵明。给了人事功学业上的表现,就不给他诗坛上的盛名,诗人总因命运困蹇,才能篇章灿然。所以古人说“诗能穷人”、“诗穷而后工”。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迷信,因为诗要求你付出生命的“全力”,而只想用点生命的“余力”去做,任凭你是天才,也做不好。诗有一种独到的性格,连文章多写了也妨碍诗,何况其他的事功?必须一心于诗,别无旁骛,然后出言慷慨,遇事发抒,挥洒藻丽,满眼天机。

再则想写好诗,必须决心有“不屑一切之襟期”,而后能成其大,入其深。不幸地位高了,学问大了,富且贵了,顾忌也多,分神也累。平日只在立身行事、利害遇合上瞻前顾后,只想投合世人的喜悦,博取现世的便宜,虚伪应景,感受不真。不敢写自身痛快处,不愿写胸中飞洒处,不能写娱忧纡悲的至性语句,难怪身份一高,才情要下堕了,无奈这时的地位与名气偏又升高,“才堕而体升”,诗就没救了!哪里能开人所不敢开之口?哪里会产生极有滋味的作品呢?

所以清人陈凤在《金子有传》中说:“仕进易得,文艺难成,天既畀人以精华,更求荣达寿考,未之有也。”诗是人类文化中的精华,不付出毕生昂贵的代价,不全力以赴,如何任你撷采?这大概就是“诗能穷人”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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