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南岸(6)

那段日子,有若干恐怖记忆。除了目击对岸的旷世大火,还有国民党溃军的散兵游勇,时不时乱放枪。有一天彭娘去外面找难买的菜肉去了,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一个穿道士装的人走进我家院子,母亲站在木桥上应付他,他反复指着母亲身后的我说:“太太,你快把那娃儿舍给我吧,兵荒马乱的,你留下是个累赘啊,舍了吧,舍了吧……”我听懂了他的意思,害怕到极点,一只手紧紧地攥住母亲的衣角,只听母亲镇定地说:“师傅你快去吧,莫再说了,那是不可能的,请你马上离开。”那道士后来终于转身离开了。彭娘回来,母亲说起这事,彭娘把我揽到怀里,大声“撒村”,骂那道士,我这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长大了读《红楼梦》,读到甄士隐抱着女儿在街上看过会的热闹,忽然有道士和尚过来,那癞头和尚指着他女儿说:“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舍我吧,舍我吧……”我就总不免忆起自己童年时的那段遭际,真乃“阳光之下无罕事”,在惊叹之余,又不免因后怕而脊背发凉。

1949年10月1日那天,北京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我家那时父母小哥阿姐头靠头挤在一台电子管收音机前,听声音不甚清晰的广播。我毕竟还小,不知道就在那一刻,我已被定位为“随时准备着,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的“革命接班人”,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努力使自己能尽早戴上红领巾、尽早佩戴上共青团的徽章……

但是直到那一年的10月底,四川才算解放,再过些时候,新政权才接管了重庆海关。父亲被新政权的海关总署留用,调往北京,重庆海关则被撤销。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是我离别彭娘的时刻。而就在那些天以前,我刚跟彭娘闹过别扭。因为她竟把包括嘟嘟在内的鹅们都宰杀了。我大哭,不肯吃她烧出的鹅肉。彭娘试图用讲童话的方式化解我的愤懑,让我想象嘟嘟它们其实是变成了云朵飘在了天上,但那时我已经八岁上到了小学三年级,她骗不了我。

全家都兴奋地准备迁往北京。狗儿小花由邻居收养,猫儿大黑由姑妈家收养。我们先要渡江离开南岸,到重庆城里,在姑爹姑妈家里暂住几天,然后会坐上大轮船,抵达武汉后,再乘火车去往北京。我不记得是怎么在大雾弥漫中离开南岸的,也记不清在姑爹姑妈家都经历了些什么,只记得终于跟大人们上了轮船后,我问母亲:“彭娘呢?我要彭娘!”母亲告诉我:“彭娘和彭大哥都回安岳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现在才想起彭娘!那天我们离开南岸,彭娘望着你哭得好造孽,你竟连头也没回,径自蹦蹦跳跳地随小哥阿姐他们往渡轮上去了!”我这才意识到,彭娘的体温,再传递不到我小小的身躯了!望着滔滔江水,我号啕大哭起来。

我被劝回船舱,阿姐走过来,递给我一样东西,跟我说:“彭娘留给你的,你的嘟嘟!”我用迷离的泪眼一看,是一把鹅毛扇。接过那扇子,在南岸那个空间里跟彭娘度过的那些日子,倏地重叠着回落到我的心头,我哭得更凶了。

什么叫生离,什么叫惜别,我是很久以后,才懂得的。可是对于我和彭娘来说,一切都难以补救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