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南岸(5)

彭娘给予我小小的心灵,以爱的熏陶。她有“砍脑壳的”一类的骂人的口头禅,也有“造孽哟”一类表示同情、感叹的口头禅。来给我家送水的大师傅,是个哑巴。那时我家没有自来水,吃饭洗衣所需的水,都依靠拉木头大水车的师傅按时供应,大约每隔几天师傅就要来一次,先把那装水的车子停在院子里,再用水桶一桶桶地将水运进灶房间,倒进三只比我身子高许多的大水缸里,水缸装满后,要盖上可以对折打开的木盖子,往往是水注满后,彭娘就拿出几块明矾,分别丢到水缸里,起消毒、澄清的作用,当然,那是我后来才懂得的。送水师傅来了,母亲也会出来招呼,除了付钱,还让彭娘给他盛饭吃,彭娘会给他盛上很大一碗白米饭,米粒堆得高高的,那种样的一碗饭叫“帽儿头”,彭娘还会给他一碗菜,菜里会有肉。有回送水的师傅吃完要走,彭娘让他且莫走,师傅比比划划,意思是还要给别家送水,彭娘高声说:“你看你那腿,疮都流脓了,也不好生医一医,造孽哟!”就跑到木桥那边住房里,问母亲要来如意膏,亲自给那师傅在创口上抹药,又把整盒的药膏送给师傅。这些我看在眼里,都很养心。只是很长时间里我都想不通,为什么要用“造孽哟”来表示“可怜呀”。

彭娘使我懂得,不仅要爱护人,像我们家养的狗小花、猫儿大黑,还有那群鹅,都是需要怜爱的。小花本是只野狗,被我家收留,它虽然长得很高大,其实胆子很小,彭娘笑话它:“贼娃子来了它只知道喘气,贼娃子跑了它倒汪汪乱叫!”虽然小花如此无用,彭娘还是耐心喂它。猫儿大黑一身光亮的紧身黑毛,眼珠常常是绿闪闪的,它的存在,使得我们屋里没有鼠患。鹅儿里最高的那只,我叫它嘟嘟,为什么那样叫?没有什么道理,就喜欢叫它嘟嘟,我跟嘟嘟走到一起,彭娘说我们就像两兄弟。原来我家那蔷薇花台上,甚至三间草房里,常有蛇出没,自从嘟嘟它们长大,蛇都不敢到我家那个空间里活动了,我就亲眼看见,嘟嘟勇敢地把从蔷薇花台上窜出的蛇,鹐得蜷曲翻腾最后像绳子一样死在那里。

当我在重庆南岸那个空间里度过我的童年时,中国历史正翻动到最惊心动魄的一页。蒋介石在大陆的政权被推翻了,他带着一些人飞到了台湾。在内战爆发以后,我家忽然来了彭大娘的儿子,我叫他彭大哥。后来知道,他是为了逃避被驱赶到内战战场上厮杀,躲藏到我家来的。他和彭大娘住在草屋里,他很少出屋,更很少开口说话。但是还是有住在附近的海关人士发现了他,于是父母决定干脆让他大方露面。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原来读的是不远处的海关子弟学校,父母特意将我转到离家颇远的一所私立小学去读,父亲告诉海关同事,彭大哥是特意雇来接送我上学的。这当然说得通。于是,有一段时间,彭大哥就每天带我去远处上学。

1949年入秋,重庆城开始呈现真空状态,国民党政府和军队撤离了,共产党的解放军却还没有开过来。于是发生了“九二大火灾”,我曾有专门的文章描述过,从南岸我家望去,重庆城的大火景象非常恐怖,炙热的火气随风扑向南岸,为了防止意外,彭大哥就拿大盆往我家阳台那边的墙壁上泼水。“造孽啊!”彭娘不让我往江那边多看,将我抱到她住的那间草屋里,搂着我说:“刘幺莫怕!有彭娘就烧不到你们家,伤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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