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我有时夜深人静时,就会想起卢森堡公园阔台阶上合影的那些中国热血青年,特别是那些宽泛意义上的社会主义者,他们当中后来真正融入胜利队伍,“正面打进去”的并不多,因为他们有的并非布尔什维克,有的后来成为托(托洛茨基)派分子,有的后来只听命于苏联的斯大林,有的只是在“白区”活动,几乎没有跟井冈山、遵义、延安、西柏坡关系紧密的,他们被陆续淘汰掉,势在必行。到了那狂暴的十年,开始我什么也不敢想,到林彪摔死的事情公开以后,才又胡思乱想起来。就觉得,其实革命有时候与其说是与反动派的殊死斗争,莫若说是与自己原先在一起照相的伙伴之间的路线斗争,大批曾经杀害过革命者的反动派头子,在那十年里境遇比那些被宣布犯了路线错误的有革命资历的人好过太多。近些年,重读鲁迅的《范爱农》,他用调侃的语气说,因为范爱农得罪过他,因此,倘若中国真有革命,他鲁迅第一个要革掉的,就是范爱农。这把人性揭示得多么深刻啊!鲁迅说他常常无情地解剖自己,这一笔就是拿自己开刀,揪出人性中最阴鸷的成分来。前些天在网络上浏览,发现同是对现实不满而表示要为改进而奋斗者,有的分明是一起照过相的,如在卢森堡公园的阔台阶上一起展示过青春年华的人士,却因对改进现实所开药方不同,先是发生龃龉,然后互相开骂,以至宣布要灭掉对方,听说还真有约到某处肉搏以求“彻底了断”的,不禁一身冷汗。难道,因为人性如此,本是同一台阶上的生命,就必然会在社会变革的进程中,自以为绝对正确者处罚歧见者,狠过那共同的敌方么?我的这些思绪,无关政治,直指人性。
蓝素琴离开那卢森堡公园的阔台阶以后,因为报应得早,悟透得早,后来一直低调生存,得以善终。当然,她后来的信息,愈加模糊。
新世纪里,有更多的中国人进出过巴黎卢森堡公园,我认识一位中国血统的法国姑娘,她的中国名字叫棠棠,她快要从法国的中学毕业,正准备考入医学院,今后去当一名脑外科医生。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志向!2004年,我和她在卢森堡公园里散步,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路边树林里找到了一棵海棠树,正当春暖,满枝粉翠的花蕾,我指给她看,告诉她那是她生命的对应树,她十分高兴。后来我们一起踏上那道宽阔的台阶,她惊异于我眼里泛出泪光,我不问自答地说:“台阶很宽阔啊,互相包容,就那么难吗?”
2011年11月23日温榆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