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娃降世(7)

丈母娘那张长瘦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她跪在一口空缸后的神龛前,双手合十,念念咒咒,半晌,叽叽咕咕出去请来吕半仙。吕半仙说,千百年前,一户人家生过一个不吃奶的孩儿,道士说这是妖孽所化,叫刨坑埋掉,那人家不肯,结果不到半年,那个村子就被洪水淹没了,村里一个人也没幸免于难。

秦氏更紧地搂着儿,她的妈妈一边陪着流泪,一边扶住她的肩头,让她挺住。你还搂那妖啊?半仙翕着鼻翼说。丈母娘接口劝交出去,省得害人害己。放屁!唐仁涛猝然大吼一声,散播迷信,信不信我上报革委会抓你去批斗?吕半仙卷卷上唇走了。丈母娘也走,她受不得姑爷那刀眼、闺女那虎眼,但是,刚回到家坐下板凳,她猛然倒吸一口气,哎呀不好!她叫了一声弹起身返回,匆匆忙忙,脚不点地,她害怕迟了就会看见那妖满嘴带血地吞嚼,甚至赶不上见到闺女姑爷的一块骨头。

女儿家的院落悄静悄静,呱呱,一只乌鸦打那边天飞过,发出苍凉的惊心肉跳的叫声。再细听一会儿,只有几片树叶簌簌落下的声音,猪没叫,鸡没鸣,狗没吠,不对,女儿家早已经没养这些禽畜,可见自己发了昏。她壮了胆,从门边抄根棍,发颤着手一步一步在甬路挪移。她的动作紧张而别扭,像是初学武功的人要与人过招儿。近了,她看到堂屋的门敞着,她如临大敌,等待着千钧一发的时刻。棍子抡过头顶。呱呱,婴儿的啼声。她喊她闺女,没听到闺女应,又喊姑爷,也听不到应声。呱呱,是乌鸦的叫唤。呱呱,分不清是乌鸦叫还是婴儿的哭。她的手颤得不行,几乎掉了棍子,她不敢往里挪了,面对着屋门心口撞鹿,两腿发软。

屋门倏忽闪出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她抡着的棍子一下在空中划条短线,落下了,倚着天井里一根木桩吁吁地喘:“小米子,你怎么在这儿?”“是叔叔叫我来的。”“叔叔?那,叔叔还有婶婶呢?”“他们上工了。”才想起生产队这些天种麦,少了工分可不行。小米子奇怪地望着她,她开始警惕地打量小米子:狐妖能变成襁褓中的外孙,干吗不能变成小米子。只见他的脸黑里带黄,是先前的脸,两只手臂黄里带黑,也是先前的手臂,他上身着一件破旧的汗褟儿,裤子摞了两个补丁……呱呱,两个补丁奔进屋,她慌忙拾起棍子跟过去。只见那妖裹在层层叠叠的粗布大衣里,小米子抱起他,无声地拍着他,他不哭了。一会儿,像是睡熟了。她放下棍子,舒出一口长气。

小家伙不比别家的娃儿,一舔到奶腥就哭,根本不肯吮吸,不过,小生命不拒绝别的流质食物。唐仁涛挑些白净的大米放臼里,砰砰砰,用舂一下一下舂碎,磨粉,细细匀匀,再煮成稀米糊糊。孩子翕动着小嘴吧嗒吧嗒吃着,手舞足蹈起来,一下一下地,做爹娘的乐得满眼噙泪;做外婆的愈发心慌,她老看见狐狸的脸、老虎的脸,还有,她觉得那舞动的小手是索命的,要索去闺女的命、姑爷的命、她的命,还有更多人的命。闺女姑爷不着慌,她着慌,不但着慌,还禁不住牙关咯嘣咯嘣地打架。她知道他们着了妖气,为妖所驱使了——道士说的。当然,不拘是妖是魔,究竟是他们生的,他们不好下手,只能是自己下手。这么一想,她的气更匀不得,咯嘣咯嘣,咯咯嘣嘣,牙巴鼓挝得响。“老秦家的,干啥去哩?”刘大娘没进门就招呼,秦氏的妈嗯了一声,偏着头慌慌张张就出去。刘大娘看着她有些稀奇,摇个头也不再理会,两脚一迈进到秦氏家院子来了。

刘大娘最近来唐家脚跟特勤,邻里邻舍,经常走动走动什么都好照应,刘大娘面上挂着笑纹;都是女人,秦氏忘了辈分,和她家长里短地拉;刘大娘就有拉不完的话,时不时还问是不是让孩子试试吃她媳妇的奶,秦氏连说不了不了,孩子不肯嘬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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