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歌赞,是张晓风国家之爱外,另一个大主题。她对英雄的定义,迥异时流而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名流显贵,媒体宠儿,以及文化界、学术界的假先知等等,她是不屑一顾的。她所景仰的对象,有人格高洁、学识渊博,对人群社会真正有贡献的文化垦拓者,有特立独行、深沉含蓄、不求闻达的民间隐士,有不辞繁巨,视病如亲、忠勤敬事的医生,也有臂上刺着标语的老兵。在她的英雄谱中,戏剧家李曼瑰(《她曾教过我》)、俞大纲(《孤意与深情》)、音乐家史惟亮(《大音》)、画家朱德群(《天门》)、常玉(《常玉,和他的小土钵》),以及“能写文,也能作诗,他随写随掷、不自珍惜,却喜欢以米芾自居”,死时以“天道好还,国族必有前途,惟劫难方殷,先死亦佳,勉无深恶大罪,可以笑谢兹世”、“人间多苦,事功早摒奢望,已庸碌一生,幸存何益,忍抛孤嫠弱息,未免愧对私心”自挽的“杜公”等,张晓风对他们都有生动而细腻的记述,观察敏锐,体会深刻,真正触及文人、艺术家灵魂的深处,令人产生景仰与神往之情。
张晓风对英雄意涵的认知,与英国作家卡莱尔(著有《英雄与英雄崇拜》一书)的观点有很多契合之处。卡莱尔把文人约翰生、卢梭,诗人但丁、莎士比亚、彭斯都视作英雄。也就是说,他认为凡受神启示,服膺真理,具有真知灼见、感情和行动的人,都值得吾人顶礼膜拜。比较之下,张晓风对英雄的界定,应该说比卡莱尔还要宽广,且具现代性。
张晓风表现国家之爱,虽不是“风雨怒号,金铁交鸣”(康有为诗集自序句)的激越凌厉,但通过诚挚的记事述情,也有一种雄辩的力量。在一篇谈人生输赢的散文中,她说:
行年渐长,对一己的荣辱渐渐不以为意了,却像一条龙一样,有其颈项下不可批的逆鳞,我那不可碰不可输的是“中国”。不是地理上的那块海棠叶,而是我胸中的这块隐痛……我所渴望赢回的,是故国的形象,是散在全世界有待像拼图一样聚拢来的中国。
有一个名字不容任何人污蔑,有一个话题绝不容别人占上风,有一分旧爱不准他人来置喙。总之,只要听到别人的话锋似乎要触及我的中国了,我会一面谦卑地微笑,一面拔剑以待,只要有一言伤及它,我会立刻挥剑求胜,即使为剑刃所伤亦所不惜。
(《矛盾篇》)
这段话,在盲风晦雨的今日台湾,听起来特别发人深省。
有关英雄人物,我特别喜欢她写一位医生为患肝疾农人看病的那一段:
“自从用药以后,”你暗暗对我说,“出血止住,大便就比较漂亮了。”
对一生追求文学之美的我来说,你的话令我张口错愕,不知如何回答。在这个世界上,像“漂亮”这样的形容词和“大便”这样的主词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上头的啊!
然而我知道,你说这话是诚心诚意的,这其间自有某种美学。
我对这种美学肃然起敬。
只因我知道持这种美学的人是谁,那是你——医生。
(《我知道你是谁》)
现代文学或现代主义文学,对人性的复杂所做的裸裎剖析,自有其开掘生存情景的心理学上的意义。但我们在现代作品中,却很难看到人类道德风貌和人格精神的颂扬,也即美学上所说的崇高感,这种从古典主义文学时代就被重视的优秀品质,失落已久,却被张晓风唤回了。而刚柔并济的两性赋格运作的优越性,也得到最好的印证。